九方地冥,万魂引渡。
不见天日之地站着茫茫长队,黄泉一过,忘川之路横在眼前,血黄色的忘川河汩汩流淌,白色亡魂如提线木偶般,前面的亡魂浮移几步,他们就跟上几步,站在奈何桥头第一位的亡魂接过孟婆手里的汤,犹豫不决。
仅握紧碗身的几瞬,刚安静不久的忘川河又闹起了动静。
坐在桥边的红衣姑娘闻声扭头望去,与尚在挣扎的亡魂猝不及防对视一眼,她习惯且麻木地伸手去摸被溅湿的衣袖,而后面无表情地掸去衣面的爬虫,眼神幽怨道:“苍天啊,这么大的地方你就不能跳远点吗?”
“你坐的地方正巧在桥头……”方才拒喝孟婆汤的亡魂拼命在河里扑腾,想跳忘川容易,但是能捱过去却很难,那其中的痛非常人能忍受。
更何况他已经不是人了。
王逸然替他叹气,听着他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绝望中大声道歉质问:“对不起……但你就不能换个地方待!”
王逸然认真摇了摇头:“不能,我得坐在这接任鬼差,你别挣扎了,快把这河水喝下去,”她似是想起什么,又补一句:“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的,你等着吧,等我当上无常,第一个就勾你的魂!”
“我不喝!”
“为何?”
“我还有不能忘的人……”
不能忘的人?王逸然盯着对面那拼命将头仰出忘川河面的人,止不住地沉思起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有不能忘的人,独她没有,难道是因为她记不起在尘世的纠葛?
是了。
王逸然伸手摸着自己的下颚,思绪被拉回初来冥界的那一个月。那天依旧见不了天日,奈何桥上的亡魂也从来没有断过,要真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大概是她不用喝孟婆汤,不用过忘川。
她是一路被黑白无常两位鬼差压到阎罗王面前的,阎罗王初次见她,给她揖了一礼,“见过姑娘。”
王逸然对他的礼貌感到莫名其妙,因着记不起自己怎么死的,叫什么名字,她感知能力无比弱,对于这么一个大人物的行礼,只是点了下头,而后默不作声。
阎罗王不恼于她的反应,反而允她自由游走无间地狱,让她坐等一个月,等在人间办事的两位鬼差回来,就接替白无常的职位。
王逸然每日都坐在忘川旁,看着桥上跳下的亡魂一个接一个,他们挣扎呐喊的哀嚎被王逸然尽听耳中,久而久之,她慢慢恢复了感知力。
水里的动静越来越大,王逸然回神望去,忘川河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三个亡魂,原先与她道歉的那个人,已经没了踪影。
只要痛过就可以被刺激得记起前世,王逸然悟出这个理,她果断地起身走到忘川河,脚才刚踏进一步,灼烧的热感立马爬上了她的全身,她不信邪地继续上前几步,接下来,骨断,肉烂的疼痛,刺激得她头皮发麻。
她咬着牙想走到河中央,就差一步之遥时,扑通一声,双膝没了知觉,毫无征兆地跪在了河里。
王逸然一脸懵地低头盯着河面,爬虫浮在忘川,游蛇慢出其中,西北方向拂来一阵阴风,腥味瞬间斥满她的鼻腔,她双耳鸣声不断,前方昏灰许久的天,忽地白茫茫一片,她的视线从清晰变得模糊。
一道黑色人影逆着光和雾朝她缓步走来,王逸然环视四周,奈何桥不在,望乡台不在,三生石也不在,身下腿脚如处冰川,灼烧感和蚀骨感消散得不曾有过,心跳慢了一拍之间,既觉陌生和熟悉的话响在耳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那人眼忍不舍道。
跳忘川,起作用了?
王逸然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脑海里快速闪过一个画面,记忆里的环境与现实截然相反,夜晚万家灯火,临到高处九头蟒蛇朝天嘶吼,数百个人持剑围困于她,手里皆起着千百张黄符,她一眨眼,这些剑便一把一把刺过她的身体。
“早知什么?”王逸然滞着一口气在心间上不来,她有些欲哭无泪地后退几步,想记起前世的人是她,对前世有阴影的也是她。
“早知你会死,还是要跟着我。”她退一步他就进一步,“早知你会失去感知,还是没有替你揭穿那些人。”
“早知你等不到那天,”他神情凝重,上前将靠在角落的人拉进怀里,手里赫然多出了一把匕首。
王逸然在心里仔细琢磨着他说的话,才将第一句理解完,背后便感觉被利刃刺入,她强行从僵住的状态反应过来,伸手推脱,那人偏不让她离开,动作强势地将她摁在自己怀里,语气不复温柔和自责。
“你不能死在忘川。”
我本来就死了,怎么还会死?
等等……
王逸然顿然醒悟,早知你等不到那天,你不能死在忘川,这一句话根本不连贯,逻辑也完全不通!
这人说话好好的,突然给她背后来一刀,她不知道该如何言语了。白雾流涌势不可挡,方才暗害她的人化成云烟缭绕在她身上,她的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几道光束慢慢缩成一个个黑点,她一眨眼,面前仍是冥界之景。
王逸然习惯性地抬头望向奈何桥,她不抬头还好,一抬头差点被吓了一跳,桥头站着一位身穿黑衣,头戴黑色高帽,帽上有字又面白如粉,哭丧着脸,看似十分悲苦的鬼。
她一抬头便与黑无常对视了个正巧,黑无常开口,红色长舌被其吐出,“姑娘还不上来接任职务?”
“来了!”王逸然凭着他的衣着特征,猜测他十有八九是黑无常,立马从河中站起,因着桥头尚有人排队喝孟婆汤,她就从桥尾跑了上去。
直至跑到奈何桥上,身上感受不到伤口传来的疼痛,王逸然才彻底反应过来刚才那个怪男人是怎么回事。
凡是跳进忘川的亡魂都逃不过被淹没的命运,而她却逃过了。
他并不是真心地想害她,他是在救她。
惭愧,误会了好人。
事已至此,她只能在心里说一句谢谢,王逸然跑到黑无常面前,听着他说:“等那位公子喝完汤,你就押他去阎王殿审问。”
“那位公子?”
“看见了吗?”黑无常伸手指着白茫茫一片中唯一的黑衣身影,“就是他,你可以先行上前等候。”
“好。”王逸然十分听话地走到白无常身边,小声道:“大人好,我来接任职务。”
白无常瞥了她一眼,确认地问道:“你就是王逸然?”
“是我。”
“你押着。”白无常将手上的索命链交到她手上,随之扬袖离去,王逸然不知所措地转头看着黑无常,黑无常朝她走来,王逸然发现,黑无常手上也有长长两条铁链。
这两条铁链各自锁在前面不远处黑衣男子的双脚上,链身不知是用何物造的,极其沉重,重到王逸然忍不住微俯身,两只手都用上了。
这到底是犯了什么罪啊要这般押着?
王逸然不禁好奇地向前方望去,那位特殊的男子已经排上了桥头的第一位,他和其他人一样,在喝孟婆汤之前都会犹豫不决,不同的是,他犹豫了许久。
久到王逸然双腕颤抖发酸,她在心里万分期盼那人喝孟婆汤的同时,又住前走近几步,以为距离近就能省点力。
事实证明,无论如何她都拿不住这沉重的索命链链,她在心里忐忑许久,才敢向黑无常求助,黑无常意会,伸出左手要去帮她拿。
只这一刹,啪啦一声,索命链掉在地上,王逸然脸色一白,脑海里已经闪过无数被责罚的酷刑,她急忙蹲下身子去捡,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真拿不动!
黑无常没有去瞧她,反而瞧起了桥头的人,王逸然须着黑无常的目光看去,桥头那人手里的汤碗脱落手中,他没有喝干净孟婆汤。
陆景冥空洞无神的双眼与她对视上,王逸然能够明显看出他眼神的变化,从绝望的平静到眼里有光,快到难以置信。
他逆着无数亡魂朝她走来,王逸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她正不知道怎么办,黑无常握紧了手里的铁链,用力一拽,陆景冥直接就跪在了自己面前。
“还请阁下,不要无礼。”黑无常警告道。
然而陆景冥却没有用正眼瞧过黑无常,他一直死死盯着王逸然,生怕她会消失在自己眼前。
王逸然有种被猎人盯上的感觉,害怕的同时认真拿着手里的两条铁链,劝道:“那个,你配合点吧?”
“你不记得我了。”陆景冥双目通红,拖着沉重的枷锁朝她一步步跪近,铁链摩擦着桥面的声音极其刺耳。
王逸然心情复杂地退后,她心里像是被人早早种下种子,种子破芽的瞬间,心里抽疼发痒,“我该记得你吗?”
“你不该记得我吗?!”陆景冥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崩溃大喊:“我让你好好等着,为什么要走?”
王逸然一下子成了哑巴,她哪知道为什么,她压根不记得自己上辈子怎么过的。
“你别说胡话了,”王逸然有些难受道,她大概是不想看到陆景冥挣扎受罚的,“不管上辈子怎么样,你既喝了孟婆汤,就不该继续深究。”
“所以你就要忘了我吗?”
“嗯……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谈何忘记啊。”
“呵呵……”他兀自地低声笑了起来,双手如同没有束缚,捂面掩泣,王逸然觉得他大概是疯了,她在心内庆幸了一会儿。
人世那么苦,还好她记起的不多,不然她也可能会疯。
“凭什么?”陆景冥抬头悲痛地望向她,眼里蓄满了热泪,“凭什么你能说忘就忘……”
“哪那么多凭什么。”王逸然佯装烦躁,接任职位弄砸不说,还引这么多亡魂看上了热闹。
她无情道:“凭你自作多情,凭我没心没肺!”
这下该绝望了吧,还不快点去接受审问好投胎!
她以为自己放的狠话够伤人,殊不知这句话像把烈火,猝然之间燃起了对面男子沉压心底的希望。
陆景冥不论是待遇还是能力,都非同寻常,他即使身负四重枷锁,也还是能施展灵力,他伸手握住黑无常拿着的铁链,用力一握,链身立马碎成残渣。
王逸然感叹于这个人厉害的同时,突然感觉手里被一道猛力拽着,她出神的间隙,连链带人,一齐失去重心,跌向了面前发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