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定格在了女娃与妫瑜战意滔天的对视中,一点点变得虚无了起来,最终化为点点白光,消散在贫瘠的赤红色大地上。
祭台的八个方向上,八根雕刻着繁复莲花的白玉石柱缓缓升起,柱上的赤色火焰灵巧地跳跃着,隐隐幻化成火莲的形状,宛若精灵。
白卿云与楚亦檬脚下的大地颤抖了起来,一道石门从光洁的地表上凹陷下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露出曲折幽长的石梯。
做完了这一切,黑衣红发的女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捂住心口,急促地咳了起来,满头的红发悄然变白,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身形也开始渐渐消散。
白卿云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你……”
女人摊开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截小小的柘木。柘木从她的手中浮起,乖巧地停在白卿云的面前。
白卿云没有感知到危险,她看了楚亦檬一眼,试探着伸出手,握住了那截小小的柘木。
“你刚刚给我们看的那一段记忆,是想告诉我们什么?”楚亦檬紧紧盯住女人,冷声问道。
女人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地宫开了,进去吧,里面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那你呢?”白卿云喊道。
“我?我的使命就是等待你们的到来,为你们打开地宫。”女人在猎猎风声中笑了起来,身形消散得厉害,声音也变得缥缈,“我已经等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就是你要等的人?你不怕你认错了,所托非人吗?”
“傻孩子,你们通过了我设下的幻境考验。我以你们的意念为引,才打开地宫。”女人双手合十,微微笑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可我希望你们打破它的桎梏。但无论前路如何艰难险阻,答案已在你们的选择之中。”
幻境考验?那个她杀了谢珺的幻境?白卿云惊疑不定地看了楚亦檬一眼。她和楚亦檬在这里相遇,是因为只有她们俩通过了考验吗?其他人……都失败了?楚亦檬的幻境又会是什么呢?
楚亦檬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我们该怎么称呼你?”
你在精卫陨落后诞生于寸草不生的孤岛中,孤寂地守护着她的遗愿,一生徘徊于此,等待叩响地宫的有缘人,你该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以“一缕精卫残念”留存于史书。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静默。
女人眼中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笑意,却没有再开口。她的灵魂一点点消散在空气之中,不成人形。
最后一点灵魂也消散了。
就在楚亦檬以为不会得到答案时,一块白色的石头忽地从空中掉了下来,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两个鲜红的古文字:莲客。
楚亦檬捡起那块石头,小心珍重地收起。
“我们下去吧。”
白卿云望着暗沉沉的通道,没有动。
楚亦檬望向她:“在想什么?”
“下面,可能会很危险。”
楚亦檬以为白卿云又害怕了,安慰道:“没关系,她看起来不像是要伤害我们。”
“我知道。我只是在想,”白卿云垂下眼,看向自己莹白如玉的纤纤手指,“女娃,她会披着一头长发,穿着漂亮的裙子去出征吗?”
当然不会。
哪有这样上战场的呢?
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散开的长发,白色的长裙,都是累赘,拖累自己也拖累旁人。
楚亦檬嘴角扬起欣慰的笑意:“你既然这样想,不妨就在此处把裙子换了吧。”
她笑着捂住自己的眼睛,却从指缝间朝白卿云看去:“你放心啦,我不会偷看你换衣服的!”
白卿云又羞又尴尬:“你捂严实了吗?我都看到你的眼睛了——你转过去!”
楚亦檬又笑了一声,依言转了过去。
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很快,她听到白卿云说:“好了。”
楚亦檬这才转回身,只见白卿云换了一身白衣,将长发扎成高马尾,整个人少了几分温婉柔美的气质,平添了几分英气。
她笑着勾上白卿云的肩膀,调侃道:“阿云,你再在腰间佩上一把宝剑,就更像个侠女了。”
“多谢夸奖。”
楚亦檬从自己的储物戒指里面掏出一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扔进了通道里。
夜明珠顺着阶梯骨碌骨碌滚了下去,不多久就失去了踪迹。
楚亦檬直起身:“看起来里面没有机关,但是路很长。走吧。”
她抬眼瞥见白卿云复杂的神色:“怎么了?”
白卿云默默叹了口气:“没什么。玲珑塔果真家大业大,财大气粗。”
那可是价值千金的夜明珠!她像扔石头一样,说扔就扔了,一点都不心疼吗?
楚亦檬又取出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用来照明,另一手牵住白卿云往下走:“羡慕吗?要不要考虑一下来我们玲珑塔?”
“别开玩笑啦,我没有炼器的天分,去玲珑塔做什么?”
这条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依然没有走到尽头。
黑暗中,下楼梯的声音和呼吸声在白卿云耳边放得很大。
她偏头看向楚亦檬:“阿檬……”
“我在。”
“好热……”白卿云已有些晕眩,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微微喘息。
她是木灵根,天然被灵火克制,越往里走,五脏六腑的灼烧感越强烈,就连呼出的水汽似乎也带着炙热的火元素。
“热?”楚亦檬有紫薇天火的子火护体,只感觉附近的温度微微升高,并无任何不适感。
她想了想,掏出一棵冰灵草塞到白卿云手上:“给你护体。”
冰凉的寒气从冰灵草中散发出来,顺着白卿云的肌肤渗入经脉之中,缓解着她体内的灼烧感,刺激得她精神一振。
白卿云小心翼翼地捧着冰灵草,嘟囔道:“不愧是楚少主,你怎么什么都有?像一个百宝箱。”
楚亦檬噗哧一声笑了,故意拿捏起了腔调:“这就是有钱人的烦恼——家大业大,财大气粗,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得不小心啊!”
“……阿檬,有没有人告诉你这样很招人恨?行走在外,财不露白才是长久之道。”
“是啊,所以我一般不会孤身行走在外。”楚亦檬理直气壮地道,“这不是有阿云陪我一起吗?”
“我们才认识多久啊?你就这么信任我?”白卿云无奈,“小心以后被人卖了还傻乎乎地帮人数钱。”
楚亦檬挑了挑眉:“我相信我的直觉。而且——你确定你说的不是你自己吗?”
“……”白卿云想到了那个幻境塞给自己的“记忆”。在那份“记忆”里,她陪谢珺四处奔波,为他数度涉入险境,九死一生助他成就大道,自己却落下一身伤,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边囚禁自己,一边计划着娶别人。
还真是被人卖了还傻乎乎地帮人数钱。
到头来,她连反抗谢珺的能力都没有。
——她恨。
——怎能不恨?
——那个忘恩负义的人、那每逢阴雨天如万蚁噬身的痛、那段绝望的时光……
看着突然沉默下去的白卿云,楚亦檬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触到了她的伤心事,不由得有些后悔,试图转移话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热吗?”
“好多了。谢谢。”白卿云心不在焉地勉强笑道。
楚亦檬转了转眼珠:“下个月我师叔会去流金城举办一场大型拍卖会,到时候肯定很热闹,你会去吗?”
“我听师兄提过一次,是钟岫长老?”白卿云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你们玲珑塔要拍卖什么宝贝,竟然要钟岫长老亲自赶到流金城去主持?”
楚亦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想知道?那——阿云去吗?”
“你去吗?”
“当然。”
“那我也去。”
“好。我在流金城,等阿云。”
“所以是什么宝贝?”
“不告诉你。”
“哎——堂堂楚少主,怎么出尔反尔?”
楚亦檬无辜地睁大双眼,惊诧道:“我什么时候答应了只要你去拍卖会我就告诉你的?”
“你……!”白卿云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套了,忿忿地瞪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楚亦檬笑嘻嘻地来揽她的肩:“哎呀,别生气,你去了就知道了嘛!”
白卿云偏过头去:“我一个无实力无背景的普通修士,岂敢生玲珑塔楚少主的气。”
“——那我借你胆子。”
“……”白卿云正打算不再理会楚亦檬,神色忽然一凛,“快到了。”
楚亦檬闻言,脸色迅速严肃起来,暗暗催动灵力在体内运行。
黑暗的空间又一次陷入寂静。
两人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看到了阶梯的尽头,静静矗立着一扇厚重的青铜古门,门上栩栩如生地雕刻着百千种鸟,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过来一样。
“这门怎么打开呢?”楚亦檬试着推了推,果然纹丝不动。
“有点奇怪……”白卿云皱眉。
“什么?”楚亦檬正在努力辨认门上的鸟,毕方、青鸾、朱雀、鬼车、重明……
“刚刚好像听到门上有嗡鸣声,仔细一听又没有了。”白卿云犹豫道,“或许是我听错了?”
“嗡鸣声?”楚亦檬把耳朵贴到门边,“没——”
她的话戛然而止。
白卿云瞳孔放大,心脏急促地跳动了起来,又怕贸然上前打扰到楚亦檬,又怕她出事,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片刻后,楚亦檬身子一软,几欲站不稳。
白卿云一把扶住她,焦急道:“阿檬!阿檬!你没事吧?”
楚亦檬怔怔地看着白卿云充满担忧的眼睛,半晌,涣散的瞳孔才慢慢聚焦。
她扶着白卿云慢慢站起来,嘴唇微微哆嗦,猛地用力抓住白卿云的手,惊惶道:“阿云,血、好多血、我……我看见了好多血,她们……她们……嘴里流着血,眼眶里流着血,身上的伤口流着血,满地的尸体,满地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流成了河……”
“阿檬,别怕,别怕,我在这里,”白卿云反握住楚亦檬的手,手足无措地安慰着,“都是幻象,幻象而已。”
楚亦檬忧伤地望着她,没说话。
白卿云在她的目光中沉默了下来,喉咙一阵发紧,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了。
楚亦檬不相信那是幻象。
那样惨烈的景象。
她隐约感到,那一幕是精卫的执念。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女娃的执念,是她一生中永不可磨灭的痛。
几十万年过去了,形神俱亡了,仍不可磨灭的执念。
《山海经·北山经》中记载女娃之死,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
仿佛只是一个被家里宠坏了的、淘气的小姑娘,有一天心血来潮跑去东海边游泳,结果不幸溺水而亡的故事。
——可是,可是,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何以被人郑重地载入《山海经》?何以女娃会有那样强烈的执念,以至于化为精卫,誓要衔西山木石,填平东海?
——她看见了什么?她在执着什么?
——东海,当真指的是九州以东这片普普通通的海域吗?
——青铜门上的嗡鸣声,是谁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