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二十七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开春之时,豫州雪夜被袭,所幸朝廷援兵及时,重夺失地。转眼到了盛夏,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半空,给万物点上了火,几片零散的乌云飘过天际,却只是偷懒的经过,未曾落下一滴体谅众生的雨。便是在这片闷热之下,徐州被占,青州失守,即墨城被东陵的军队围困了半月有余。郡守叛逃,群城无主。
因为战事,平日里繁荣的街巷入眼只剩荒凉。乞儿扎堆,他们有的蹲于墙角,刮下树皮咀嚼,有的徘徊于官道,捧着空碗,追着行人讨吃食,还有人守在大户人家的朱门外等着潲桶送出。他们面貌不一,却又不尽相似,皆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双目无神,干涸的嘴唇上挂着几分青白的枯色,恰似裂开了缝的田地。
萧望舒经过官道,被一个孩童怯生生的拉住,正对上他麻木无光的眼眸,“老爷赏口饭吃吧……”
萧望舒心口一揪,摸上他干枯毛躁的头发,“你几天没有吃饭了?”
那边卫铮已弄来了几块糕饼,一递给那孩子,他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孩子吃的时候根本顾不上说话,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含糊的字,“三天……娘说米价太高……买不起……”
萧望舒的面色顿时冷了下去,转头问卫铮:“之前从胶东运回的粮食呢?”
卫铮摇了摇头,满目无奈,“孙裕将那批粮食以高价卖给了米铺的掌柜们,如今的米价怕是只有一些权贵富绅还能吃得起了。”
虽早已猜到,但真正听到还是难免心中倒生寒意,萧望舒冷笑道:“真是好得很,这种银子他们也能挣得心安理得。”
那孩子没一会儿便把糕饼吃完了,萧望舒又让卫铮多买了些给他带走。之后两人便去了米铺。
果然,他们一连去的十几家米铺,每一家粮价都翻了三番不止。每家米铺外虽都围满了人,但大多也只敢张望,衣着光鲜的人畅通无阻,布衣百姓只是想进去讲讲价,或是讨点米粥,却直接被轰了出来。一时间,民怨四起,怨声载道。
两人眼见着米铺掌柜将一个枯瘦的老翁踹了出来,还顺便赠了一口唾沫,“没钱还想喝粥?现在连水都快喝不上了!”
卫铮气得脸色发青,攥着拳头就要冲上去理论,却被萧望舒拦住。
她平静的面容下亦有隐忍,“走吧,我们再去质肆看看。”
隔两条街便有几家质肆,他们的生意也是出奇的好。倒也不奇怪,乱世之中温饱难顾,谁还会去在意那些身外之物。
萧望舒带着卫铮走了进去,两人今日穿着朴素,于俗人之中很不起眼,以至于他们行至柜面,里面的朝奉都没正眼瞧他们。
萧望舒取下腰间佩玉为质,置于柜面,许是因那玉成色实在太好,朝奉顿时两眼放光,讶然抬眸,却见两人衣袍寡淡,实在不像能拥有这般宝物之人。
在那探究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仔仔细细逡巡了两遍之后,那朝奉才终于发话,“玉质虽是不错,却缺边少沿,略显破旧。至多值十两银子,亦可换五十五斗米。”
这脸色变得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前一刻还对玉佩惊为天人,后一刻就弃之敝履。
质肆压价是常事,却没想到它竟还与米铺勾结,萧望舒笑了笑,“我竟不知这玉是以新旧估价。”
那朝奉眯着眼,神色狡诈,“如今战火骤起,行情有变,价不同于昔日也在常理之中。”
“那便算了,看来是我与它缘分难断,且再留它个几年吧。”
萧望舒从他手中抽走玉佩,那朝奉面色一僵,很快又恢复了常色,“那您就再去别家看看。”
似乎笃定这玉除了这里,已无更好的去处。
萧望舒走出质肆,与一位捧着皮袄来典当的老妪擦肩而过,那袄衣看着倒也精细。
奉常却漫不经心的瞥了两眼,“虫吃鼠咬,光板无毛。值五两。”
萧望舒冷笑一声,那朝奉又在她身后似有不甘的喊道:“鄙人奉劝客官一句,玉有价,命无常,乱世之中,活过这几年比什么都重要。”
萧望舒没有理睬他,又带着卫铮去了余下几家质肆,果然每家出价都出奇的一致,亦与米价相接。
两人已然明白,这是环环相扣的人祸,正是因为米价太高,百姓吃不上饭,才只能拿出家里值钱的物件来典当,而那些质肆的朝奉们见缝插针,发起了国难财,缺斤少两,随意估价,连她手上这般成色的和田宝玉竟也只能当回五十五斗米。
看着这即墨城内的惨象,卫铮已是恨的咬牙切齿,“大人,咱们真不管管吗?”
“管自是要管,但不是现在。”萧望舒望向不远处的琉璃瓦,白玉阶,“如今城内这般景象,倒不见平日里那帮乐善好施的地主豪绅出来施粥赈灾。”
卫铮讽刺的哼了一声,“平日无事时他们乐得装装样子,还能博得个好名声,如今真出了事,这朱门大户家家紧闭着,好似生怕沾了外面的晦气。”
“倒也不足为奇,天都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呢?”
两人望着天外悬着的那轮红日,只见它依旧浑圆滚热,在目睹这人间疾苦后也丝毫没有消减的打算,甚至还起了推波助澜的心思。
正是人情薄,天心恶,旱魃为虐硝烟落。太仓空,金乌毒,云霓不望,兵戈难收,祸,祸,祸。
萧望舒轻叹一声,眼尾泛起酸涩之意,“走吧卫大人,天热得很,咱们先回府里降降火。”
两人至府邸,萧望舒便邀卫峥喝了凉茶,那凉茶刚下肚还没尝出滋味,便有小厮在耳边禀告道:“几位素封请大人去府里一趟。”
原是那柳府送潲桶的小厮刚出门就看到外面围满了乞丐,那些乞儿目露凶光,手持棍棒空碗,似饿了月余的饿狼。他吓得连潲桶也不敢送了,丢下推车就跑。
那柳家家主听了下人的禀告本是不信的,可透过门缝一看,那些乞丐密密麻麻围了他府邸一圈,便不由的有些害怕。那些乞丐一无所有,倘若真穷途末路做出什么来,于他们不过是贱命一条,于他却是灭顶之灾,毕竟他有家有业有钱有闲,自然是不敢有万一。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梁家,陈家,孙家……这几户都是青州城内的大户,历代从商,富可敌城,巧的是,他们也是这次哄抬米价事件的主要参与者。
萧望舒望着卫峥,似笑非笑道:“卫兄可歇好?”
卫峥一愣,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手中喝完的茶盏迟迟不肯放下,只想再续一杯,“做甚?”
萧望舒眯着眼,眼边狡黠点缀,活似一只慵懒的野猫,“你方才不是说想管这城中之事?”
萧望舒生性低调,上任以来从不曾摆过官威,可这次不同,她不仅要摆,还要摆的人尽皆知。
于是在去素封府的路上,又是轿辇,又是仪仗,延绵数里,更有凤箫龙管,声势浩大,唯恐谁不知道她郡守大人的派头。
卫铮心里却清楚得很,那几位素封平日里仗着家大业大,根本不将官府放在眼里,更何况还是萧望舒这个出身低微而又新官上任的,眼下出了事却知道找官府了。
见着官兵,围在府邸外面的乞儿们散去不少,这几家地主豪绅顿时舒了口气,连忙出来笑脸相迎。
“萧大人安好。”
萧望舒笑着回揖,“几位素封安好……”
这几家人无官爵封邑却富比封君,如今他们齐聚在柳家,便是想寻求官府庇护。士农工商,即便他们再富有,也摆脱不了世俗的目光。尤其乱世之中,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柳素封领着他们到正厅落座,几人稍作寒暄,便开门见山道:“如今时局动荡,内忧外患。自战事以来,府内人手大减,府外又频遭恶民恐吓,身心俱疲,战战兢兢。我们几人平日里虽无大功,却也对官府忠心耿耿,时有助益。此番恳请郡守大人派兵相护,以守安宁。”
萧望舒笑道:“几位素封向来与官府交好,按理说,我本不该拂情。只是那日我在翻阅孙大人遗留下来的文书信件时,发现了这样一物。”
她从衣襟里拿出一沓纸,纸上皆盖有官印,递至几人眼前才看清是地契,上面赫然签着他们的名讳。
“青州西南的几块田产本是官府用地,然而最终加盖的却是几位素封的茶楼酒肆,这就难免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孙裕逃难得匆忙,钱财自是没少带,却顾不得带上那些文书信件,亦没来得及销毁。毕竟这一逃便是叛国,他便再也没打算回来。
眼瞅着几人的面色变得灰白,卫峥还火上浇油的来了句,“这倒是奇了,孙大人与几位也不是同姓宗亲,为何要顶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为几位徇此私情?”
孙裕爱财,众人皆知。此番讥讽不言而喻。
还是梁家家主反应最快,望着萧望舒的目光里多了一分警敏,“看来萧大人今日驾临不是来应我们情的,而是来兴师问罪的。”
这梁家家主向来耿直,萧望舒倒也没有和他计较,只是微微挑眉道:“我若是来兴师问罪的,眼下几位已然抄家殆尽,哪里还能安然坐在这儿与我谈天说地?”
柳家家主是个聪明的,见事情或许有转机,连忙给梁家家主使了个眼色,颇为谦卑的望着萧望舒,“还请大人明示。”
“如今外战乱苦,内民生艰,若官商再不能同心,便是亡城之兆。诸君若能积善行德,自赎己罪,又如何不能被宽恕?”
不少家主已然反应过来,自然也有迟钝的,还在悟着她话里话外的意思。
卫峥不禁腹诽他们这脑子是如何挣来的这偌大家业,他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总算圆了自己方才的念想,而后接过萧望舒的话,慢悠悠的道:“萧大人这般为诸君着想,诸君自然也该为我们大人分忧。官民鱼水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诸位当真不知晓你们口中的这些恶民从何而来?几位素封若能像往常一样施粥赈灾,便可稍解这城内的灾祸。”
几人终于明白了他们的用意,只是以如今的粮价,让他们去施粥赈灾,代价实在太高。
他们之前便趁着米价低的时候大肆囤积米粮,变相参与了抬价。本来还想借着这股势头倒卖米粮,发点小财。如今剥削百姓不成反倒还要被别人剥削,心里自然是万分不乐意的。
萧望舒自然看出了他们的犹豫,轻笑着道:“诸位若不肯赈灾也无碍,只是近来天灾人祸的,官府的人力亦是涨了价,如今官府要派重兵守护各位的府邸,也是要以时刻来计价的,一兵一刻五斗米的行价,你们自行斟酌考量。”
几人这下可听明白了,这是铁了心要从他们身上扒皮呢。若是不答应,这新账旧账的怕是要一起算了。
那柳家家主已然明白,这萧望舒和孙裕不同,可不是一个脑满肥肠的草包。
于是几人商量了一番,最终决定散财消灾。
谈妥之后,两人便离开了柳府。卫峥在车上终是没忍住,大笑起来,“自己种下的恶果绕了一圈竟然砸中了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滋味尝着如何?”
萧望舒看着街上那些形容日渐枯瘦的百姓,笑得索然无味,“想必会铭记终身吧。”
此时不远处,一众官兵包抄了街道上的铺子。
几个掌柜何时见过这阵仗,顿时有些慌了,“各位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那衙官巡视了一下四周,冷笑道:“东陵的细作混进了城内,我们奉命搜查。”
几人一听面面相觑,“我们都是小本经营,哪里会包藏细作,是不是弄错了?”
他们此时装得多谦卑,那哄抬米价、欺负平民时就有多嚣张。
那衙官早就看清了他们的嘴脸,冷哼一声,“有没有一搜就知道了。”
衙军们得了指令,立刻散开,在米铺里翻找起来。不一会儿便在仓库的米堆里翻找出了几封书信,信面上盖着东陵的章印,其内容更是令人发指,字里行间透露出米铺掌柜们哄抬米价的行为是受东陵人唆使。
几个米铺掌柜看完书信已是吓得瘫软在地。哄抬米价只是取巧,通敌叛国却是大罪。
而另一边,衙兵也从质肆里搜出了不少形状精美的物件,那些物件一看便不是北奚之物,纹路做工颇有异域风情,细微处更是刻着东陵的图腾。
“北奚与东陵不通商贸多年,你们又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物件?”
那衙官拿起其中的一个人偶把玩,目光中的冷冽恍如他腰间的佩剑,让人不敢直视。
质肆的朝奉们又惊又惧,直呼冤枉,“我们从来也不曾收过东陵的物件!这是栽赃啊大人!”
可惜那衙官根本不听他们解释,直接大手一挥,“全部给我押走!”
眼见要被拖走,人群哀叫迭起,“小民们自认清清白白,忠心耿耿,从不曾危害家国社稷!”
“这一定是东陵人的诡计!他想让我们自相残杀!大人你可一定不能中计啊!”
“大人……”
这声声叫喊当真是气血甚足,声嘶力竭,看来是一点也没挨过饿。
衙官不耐烦的揉了揉耳朵,恨不得把他们的叫喊声从脑子里揉出去。
若真是清清白白,便不会变着法子压榨百姓,加重这天灾人祸。
萧望舒将米铺和质肆暂时收归官府所有,并写下官文规定了粮价,那些素封们日日施粥,勉强保障了市场上粮食的充足,眼见粮价慢慢回暖,百姓也不至于像从前那般慌乱。
只是不久后,又发生了一件插曲,一些素封们背着细软家私,打算偷逃出城,被守城的士兵抓住了,另有一些掌柜和朝奉们企图贿赂狱卒越狱。
晚饭之后,卫铮来到府里向萧望舒禀告了此事,询问她如何处置。
萧望舒听了,不仅没有动怒,反而笑了笑,问卫铮,“听闻自昨日起谢云就不在军中,是他的外甥坐镇营中?”
卫铮诧异她竟对敌人的情况如此清楚,就连他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
卫铮答道:“据说谢云本是命其副将陈末暂代其位,可那赵冰不服,硬是抢过了主权,期间更是滥用私刑惩戒了几个陈末的爱将。”
“倒也对得起他‘东陵小恶霸’的名声。”萧望舒哂笑道。
这赵冰平日里便仗着谢云在朝中的地位作威作福,此前也是闯祸在先,才被谢云带入军中历练。
萧望舒淡淡道:“既然他们认为出城更好,那便给他们放行吧。”
卫峥心中一惊,没想到她会答应的那么轻巧,“那些掌柜们呢?”
“一并放行。”她眯了眯眼,敛起其中一闪而逝的锋芒,“这些人也曾是我青州的百姓,你去拿几坛好酒,为他们送送行吧。”
卫峥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望向萧望舒。只见天边月色清冷,光辉穿透纱窗辗转落于地上,那片银色掠过萧望舒的面庞,在她的眉眼间留下些许凉薄。
翌日,萧望舒刚接到朝廷的书信,便有小厮禀上一事。原是那郡尉张猛和五官掾李琚见援军迟迟未至,深感无望,已在着手投降事宜,此番便是喊她前去商议。
那边张猛与李琚谈得正欢,帘幕忽然被人掀起,刺眼的光晕闪过,待两人看清,来人已坐到了主位。
萧望舒将手里的文书置于案上,幽幽睇着两人,“朝廷的军队已出幽州。看来两位是等不及了。”
两人并不是十分信服萧望舒。彼时,郡守孙裕和郡丞方毅接连叛逃,这才轮到身为功曹的萧望舒临危受命,暂代其职。
她瘦削的身形隐于一袭青衣,看似孱弱无力,偏偏那眼神明亮清冽,仿佛一阵穿堂风似的绕过两人的颈背。
李琚心里莫名的寒凉,衣衫下偏又闷出一身热汗,“大人,不是我们想投降,实在是形势所迫啊!我军与东陵军实力悬殊,本可借地势之险脱困,却又偏逢旱灾,眼下城中余粮日益消耗,胶东又难再出粮草,我们要如何等到援军来啊!”
张猛冷哼一声,“才出幽州?那就是等不到了!”
他本就是个粗人,说话很不客气,“敌军十万,我军只剩不到一万士兵,还打个屁仗?不如早早的降了,至少还能保全一家老小的性命!”
他向来看不惯萧望舒,见她意外被抬上郡守的位置,更是不服气。在他看来,这么一个瘦得像猴儿似的人,连剑都拿不起来,还指望她能保住整个青州?
萧望舒笑了笑,竟也没有反驳,“既然两位去意已决,我也没有强留的道理。这就让人为你们收拾行囊,送你们出城。”
两人没想到她答应的这般爽快,有些错愕。他们打量着萧望舒,却见她神色从容且孤傲,仿佛城内不见危机,又仿佛对于未来的形势,心中自有明镜一面,笃定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