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时回桌案上的酒杯被他掷倒在地,瓷器碎裂的声音让整个大殿一静。
云青缇叫他忍,她却不去想一想,若今天他真的任由她被拓跋钺羞辱而不发一言,还有什么资格去说那一句“他心悦她”?
如此,他还是个男人么?
殷时回冷笑一声。
“拓跋钺,你究竟是真的无知,还是在借此驳朕的脸面?”
他大概是第一个如此不顾全大局的皇帝,毕竟两国邦交之中,互相打压,你偷偷骂我我婉言怼你实属正常。
但这些话听后心里明白即可,私下里怎么教训都行,却不该在这种正式场面上拿到明面上来说。
这种问题一旦挑明,带来的后果不可预知,一旦双方真的都撕破脸面,怕是要再起战事。
北戎骑兵闻名天下,他们大胤的骑兵总是差些火候,贸然与之相对,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众臣眉心蹙起,忧虑的看向殷时回。
纵使心中不甚同意殷时回的做法,但他始终是大胤的君王,君王之言言如九鼎,他们不可能去当庭驳斥殷时回的颜面。
心中这样想着,众臣便默默地垂着头,不发一言。
而云青缇只觉得额角突地一跳。
摁了半天还是没摁住这吃了炸药的男人。
她抿了抿唇,思及殷时回虽然年轻,但做事却向来老成稳重,不是会只因冲动上头,就去挑衅旁人的人,此举想来定有深意。
云青缇的目光投向殷时回。
殷时回眼神凉薄。
这些年是让北戎在边境蹦跶的太欢了,屡次滋事寻衅边关百姓,这群蛮人不能给他们半点好脸色,否则不知道蹬鼻子上脸道什么程度。
该是时候把这群人打服了。
殷时回甚至巴不得这个拓跋钺当场翻脸,那他就直接砍了了事。
他尚未登基之时,便已经遣人去经营北边的场子,至今十年有余,足够他打的这帮北戎贼子屁滚尿流。
拓跋钺被殷时回这么毫不客气的当头一问,一时竟有些怀疑他如此行事,是怎么坐上那个位置的。
他从未见过这么不顾全大局的帝王。
好在拓跋钺有些忍功,他在死亡和承认自己无知之间选择了后者:“着实是小王无知,望大胤皇息怒。”
殷时回隐隐的有些失望。
他道:“你的无知中伤了朕的爱妃,她胆子向来小,此番经此一吓,又不知要卧床修养几月!”
云青缇一听,当即反应过来殷时回这是在帮她坑钱呀!
她立刻虚弱至极的倒在了温粟粟怀中,宋长黎也迅速反应过来,当时也就开始掉金豆子,她抹着眼泪,带着哭腔说:“青青,你要撑住!要活下去呀!”
拓跋钺脸都绿了,只能任自己被坑。
“……小王愿献黄金千两并雪莲一株,望才人贵体康健。”
云青缇闻言,立刻也不虚弱了,她坐直身子,露出没有半丝哭痕的一张漂亮脸蛋。
她带着一脸笑意,苦口婆心道:“大王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日后可要多多读书。”
简直是杀人诛心。
拓跋钺额角青筋暴起,袖袍下的手掌恨握成拳,因过分用力而泛白。
他神色阴狠的瞥了殷长誉一眼,殷长誉接收到他的目光,隐晦的点了点头。
拓跋钺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大局为重,他可不是那个分不清轻重缓急的殷时回。
一场闹剧以拓跋钺痛失钱财收了尾。
宫宴还得继续,既然北戎人认了栽,殷时回也得顾全大国风范,不能再揪着不放。
北戎使团见识了殷时回的‘不可理喻’,也不敢再阴阳些什么话,生怕殷时回一言不合砍了他们。
他们心□□同指着殷时回呐喊。
暴君!暴君!
云青缇几人也乐得清闲的缩在角落里,尚食局新酿的果子饮味道甜甜的,宋长黎喝着好喝,一口气喝了几大杯,撑得肚子浑圆。
“兰棹——扶,扶我一下。”身后侍候的宫女连忙抓住宋长黎抬起来的手,宋长黎撑着桌子艰难起身,“不行,我要去方便一下!”
她匆匆忙忙窜出殿外,兰棹也糊里糊涂被她带着跑,速度之快让云青缇目瞪口呆,一句“外面冷你拿上披风”堵在嘴里都没来得及说出来。
云青缇无奈扶额。
殿中宴席仍在继续,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数支琴曲罢,云青缇奇怪的望向殿门处。
“这都一炷香过去了,阿黎怎么还不回来?”
她心中隐隐的泛上来一丝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兰棹自殿门外慌慌张张踏进,面上神色惊惶。
云青缇心中一突。
触及到云青缇的目光,兰棹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快速上前,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腔,她小声道:“才人,我家娘娘不见了!”
此言一出,半蔷、温粟粟面色均是一变。
云青缇只觉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她面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安抚兰棹:“你先别慌,把事情说清楚,阿黎是怎么不见的?”
兰棹努力定了定心神:“奴,奴婢随娘娘回昭清殿的路上,突然感觉颈后一疼,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到奴婢在醒来时,就发现娘娘不见了!”
云青缇眉心蹙起。
宋长黎平日里大大咧咧,虽然行为时常不靠谱,但也确实没得罪过什么人,而且即使是她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被记恨了,也不该挑在这个时候下手。
除夕夜,使臣入宫,宫中上下巡卫力度翻了个番,怎么看都不会是个好时机。
那么……
思绪翻涌之际,云青缇忽然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
她的鼻子一贯比别人灵敏,目光骤然落在兰棹身上,探头仔细嗅了嗅。
那股甜香之气应当是不经意间沾染上的,此时已经快要散尽,但却也让云青缇心中的猜疑落定下来。
她垂下眼,轻声对温粟粟等人道:“恐怕是北戎人。”
“兰棹身上染得香气那拓跋彤身上也有,据安嫔说这是北戎人特有的祭祀苍狼神的蜃香。”
半蔷只觉得头脑发懵:“这是大胤皇宫——他们哪来的胆子公然作乱,还绑了阿黎?”
温粟粟向来沉静的面上带了一丝冷意:“只凭他们自己,应当没有这么大能力在宫里瞒天过海。”
半蔷愣:“什么意思?”
云青缇道:“意思就是,或有内应。”
半蔷:“?”
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温粟粟和云青缇对视一眼,数日前她们她们未曾想明白的那个问题——北戎人为何冒这么大风险来到大胤,在这一刻,似乎有了答案。
温粟粟不解:“可为什么会是阿黎呢?绑走后妃无外乎是扰乱皇宫,那将目标放在身份更高的妃嫔身上效果岂不是更好?”
“身份?”云青缇眼皮一抬,心中困惑骤然被拨散,“对,就是因为她的身份。”
“我们都忘了一件事,原本的那位黎嫔的父亲,可是当世大儒。”
纵然宋长黎本人知识水平贫瘠,行为举止以及脑回路让她看上去仿佛是个痴儿,但她的原身的的确确是出身于书香世家,父亲更是名闻天下的涿鹿书院的院长,朝中半数官员都是她父亲的门生。
那位宋老先生虽不在朝为官,但其在大胤文人学子心中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如此来看,她们绑走宋长黎的行为一下子就有了解释。
——恐怕他们一开始,就是冲着宋长黎来的。
她就不该由着宋长黎一个人出去!
云青缇心中尽是懊恼。
她们现在无从得知她们带走宋长黎到底是想做什么,又将她带去了哪里,云青缇袖袍下的手攥成拳。
现下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费这么大力气在皇宫里带走宋长黎,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杀人灭口,必有更深的算计在里边。
宋长黎的性命暂时无忧,但也必须尽快找到她,否则这群歹人出了宫,那就是泥牛入海,再无踪迹可循!
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寻一个人,不亚于大海捞针,只凭她们绝无可能,云青缇目光投向殷时回,抿了抿唇。
这消息递到了吕公公手中,他瞬间神情大变,三两步走上高台,俯身在殷时回身边,轻声道:“黎嫔娘娘失踪,幕后黑手或许是北戎人。”
殷时回面色一寒。
果然,这群蛮人自打递了帖子过来,他就心知这些人目的不纯,但未曾想到这些人竟将主意打到了宋长黎身上。
宋长黎身份十分特殊,非官宦子女,但其父却是一代学子心中的标杆,对她下手……这群北戎人倒是有点脑子。
云青缇看见殷时回侧头吩咐了什么,身侧侍候的宫人立刻出殿,心中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记挂着宋长黎,叫她在殿中坐以待毙属实是心中难安,云青缇垂眸半晌,忽而将目光转向身侧。
她握住半蔷因害怕而微微颤抖的手,温声开口:“蔷蔷,你现在立刻回长华宫。”
属于云青缇的温度温暖了半蔷冰凉的指尖,她颤抖的手渐渐平稳下来。
半蔷混在出殿的宫女中退了出去,咬着牙一路狂奔,生怕自己停下来卸了力就再也跑不动。
她知道自己是她们这些人里体力最差的那个,往日里走三步路都要喘,她性子软弱、胆子最小,脑袋也不怎么聪明,几乎都是云青缇她们陪在她身边,给她撑腰。
她不如她身边的每一个人,但就是有一口气。
半蔷想自己听见这种事情都已经这么害怕了,那正在经历的阿黎岂不是更加惊惧。
她平日里怎么掉链子都可以,但这次她必须要撑下去。
这口气支撑着她在寒冷的冬夜里奔跑着,冰冷的空气被剧烈的喘息声送入肺腑之中,半蔷用尽了全力朝着长华宫奔行而去。
……
昭清殿中。
云青缇倒了一杯酒。
清透的酒液淅淅沥沥落入白玉杯中,云青缇仰首一饮而尽,白玉杯重重的磕在了桌案之上。
“叮”的一声脆响,云青缇准确的在诸多投来的视线中找到了拓跋彤目光。
她勾唇一笑,神色嚣张的冲着拓跋彤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