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薛郡,下邳县郊外。
某草庐之中。
炊烟袅袅,偶有鸡鸣四方。
昌文君一路排面拉满,总算是十分高调的来到了黄石公的隐居之处。
“大秦昌文君,奉吾皇之命,前来请黄石公前往与我关中秦公,论道守虚!”
昌文君在木栏外还算客气的见了一礼。
以他的君侯身份。
给一个在野隐仕这般礼遇,的确已经很好了。
结果……
草庐之中却半晌没有动静。
又等了一会儿。
昌文君失去了耐心,便直接推门而入。
随后他在房门前,再度把刚刚所说的话,再度重复了一遍。
堪称的上是把先礼后兵,以及秦廷的诚意,表现到了极致。
可屋内依旧没动静。
莫非无人?
不可能……
因为昌文君在来之前,就已经派人踩好点了。
他既然在这个时辰到了,黄石公就肯定在。
想到这里。
昌文君不由得朝负责踩点秦吏投去了质问的目光。
踩点秦吏顿时有些压力山大的道:“君侯,我亲眼见到黄石公昨夜进屋休息来着,到现在也没出门。”
“……”
昌文君无言的收回了目光。
都说世外高人,行踪难觅。
如果黄石公真的搞了一手偷梁换柱,似乎也不是什么让人吃惊的事儿。
就是他请不到人,后续恐怕难以交差。
现在大秦的庙堂诸公,对于夫子论道实力,绝对是百分百的信任。
可如果请不到人的话。
夫子就会无用武之地。
到时候那得多尴尬……
昌文君都不敢想。
这么一来。
昌文君也有些开始压力山大了。
待他调整了一下情绪以后。
“呼!”
昌文君吐息收腹,挺胸抬头,尔后慢慢推开了房门。
只见屋内陈设非常简单。
木桌,木椅,木榻。
榻上有一垂眉不见目的老者,正睡的香甜。
霎时间。
昌文君深深的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扑空。
不然可就完犊子了。
“你们先退下。”
昌文君挥退了军士和随从。
然后他坐在木椅上慢慢闭目等待,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就这样。
昌文君足足等了一天,水米未进。
直至黄昏降临,日月交替之际。
黄石公才悠悠醒转……
“唔……”
黄石公伸手撑了个懒腰,再就是缓缓起身的过程中,他瞧见了来客。
“呦,贵客临门。”
黄石公缓声道:“不好意思,年纪大了,容易贪睡,让你久等了。”
黄石公下了床。
他整个人的身形有些佝偻,晃晃悠悠的,手持拐杖……面容方面就是垂眉不见目,让人无法直视其深浅。
“冒然来访,叨扰。”
昌文君表现的有礼有节,却也没有过于谦卑,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里。
并且他此番代表皇帝和夫子前来,该有的架子,还是得端一端的。
“坐坐……”
黄石公抬手示意请坐,他道:“你带吃的了吗?”
昌文君闻言一愣,显然没想到黄石公突然会问这个,他立马回应有的。
紧接着。
外面的侍从迅速端来了几碟美味佳肴。
都是昌文君爱吃的,在县上提前买好,准备路上热热就能吃。
接下来。
黄石公也不客气,他边吃边道:“你口中的关中秦公,是农家许尚吗?”
昌文君:“是的。”
黄石公:“为何在这个时候,许尚突然找老朽论道?”
昌文君:“这个我也不知,等前辈到了泗水郡,见到夫子以后,可以当面询问。”
黄石公:“我不想去……”
昌文君:“……”
黄石公又嘟囔了几句,说是他现在很少出远门,论道什么的,虽然对他而言,有些吸引力。
但他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在此隐居避世。
昌文君表示……
“来人,撤席。”
昌文君感觉黄石公的脸皮也忒厚了。
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可黄石公却半点觉悟都没有。
着实是不讲武德。
那他也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果不其然。
黄石公立马抬手制止:“别急别急,我考虑考虑……嗨!你们这些关中人,性子都是一样的急。”
昌文君没有接话茬,他转而道:“夫子还请了淮阳应曜,正好加上前辈,论道守虚,方不失为一场传世美谈。”
昌文君把论道的确切人员明确了一下。
黄石公却道:“传世美谈……许尚还在乎这个?那他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守虚。”
昌文君:“……”
得。
根本聊不下去。
昌文君也是甚为无奈。
好在黄石公对于美食佳肴十分满意,最后他同意前往,要求就是顿顿得有好吃的。
昌文君想了想,道:“前辈这般喜爱美食,岂非同样不够守虚?”
黄石公笑笑:“你……算了,你不懂,我不跟说。”
昌文君:“……”
昌文君瞬间有种人格被侮辱了的感觉,可他却没有丝毫办法。
黄石公确实有这个境界和道行,鄙夷他一番。
当然。
昌文君肯定也有自己的小手段。
他想了想,道:“前辈,你有说过泗水龙脉,断之不祥吗?”
黄石公闻言垂眉微抖:“这话我啥时候说过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不能瞎盖帽子,这话不是我说的!”
昌文君:“……”
泗水龙脉,断之不祥。
此八字竟然不是黄石公亲口所言。
那就只能是有人在借着黄石公的名义,试图各种搅风搅雨。
“哎,我就说我不愿出门嘛。”
黄石公叹了口气,道:“瞧你这小样,我不用想都知晓,必然后续有一堆麻烦等着我这把老骨头……希望此行你们还能给我留下半条命落叶归根,别让我埋外边。”
昌文君闻言立即义正词严的保证道:“这个请前辈放心,您就算没了,我也一定会把你带回故地安葬。”
话音未落。
“呸呸呸,你这老大不小的,都听不懂说的重点。”
黄石公赶忙道:“我说的是怕埋外边嘛?是你得保证我这把老骨头的安全,可别让我死在了你的皇帝陛下面前,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昌文君:“……”
得。
聊天这么累的情况。
昌文君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不过黄石公说的也确实有道理。
像黄石公这种人物,一旦死在了觐见皇帝的期间,那确实有点麻烦。
但也只是有点而已。
反正没有黄石公,也还有个应曜作为备选呢!
许尚这就叫做两手准备。
基本没有出现无法收场的风险。
……
另一边。
相比于昌文君请黄石公,仅仅只是有点小波折。
国师邹奭就属实有点运气不太好了,他在跟扶苏说清楚去请应曜之事以后。
扶苏还没法立即放下手中的诸多政策推广,土地分发诸事。
等了两天。
好容易扶苏能够抽个空。
两人立即前往某片竹林中,去请传说中的淮阳一老。
结果。
扑了个空。
这就是没有提前踩点的尴尬。
我们的国师大人,办事着实有点不牢靠。
扶苏肯定不能跟着国师邹奭去漫无目的的去找应曜。
他很忙……
于是扶苏只是知会了邹奭一声,就又回去监督土地分发去了。
这个事儿在楚地,前期很难搞。
扶苏全部亲力亲为,亲自监督,以免出现不必要的误会、贪污啥的。
这样做确实是明智的。
多少好政策。
都是一落实到基层,立马变样。
万事开头难,前期确实就得扶苏去带头攻坚,这些未来都会变成他继任二世皇帝的名望和人心所向。
自然而然的。
扶苏对于这个事儿,也就更加上心。
请人的话。
扶苏觉得有个国师出面就已经非常够份量了。
可扶苏忽略了一点。
本就是淮阳应曜是跟道家天宗北冥子同辈份的存在。
而阴阳家本就是分离于道家。
这就导致邹奭明面上看似是国师,实则单论辈分而言,直面应曜……份量多少有些轻了。
当然。
现在这些都是小问题。
真正的大麻烦是……
他们现在找不到应曜的人在哪儿。
邹奭等了两天,终于从一个挖竹笋的小童口中得知,应曜跟小童交代前往会友去了。
而这个小童之前日常会给应曜送些流水吃食啥的。
偶尔应曜也会给小童讲讲课,相当于半个徒弟。
“云游……会友……”
邹奭只感觉头皮发麻。
这特么天大地大,上哪儿找去,天知道应曜在哪里会友。
邹奭向小童打听,小童也不清楚。
这就很无奈。
难道他只能再次无功而返?
正所谓可一不可再。
前面他在融合楚地巫觋文化一事上,就做的不怎么好。
现在请个人都请不到。
就算情有可原。
也难免惹人诟病。
会显得他这个国师,就像个废物摆设一样。
思前想后。
邹奭表示绝不能轻易放弃,他这回必须得想办法把这个事儿给办妥才行。
或许是因为邹奭的决心感动了上苍。
他灵光乍现之下,想到了应曜很可能去的地方……会友……道家……
同一时间。
道家天宗,云雾山。
太上长老北冥子与好友应曜正在打坐饮茶。
两人的一呼一吸,举手投足之间。
都透露着一股自然而然之感。
让人望之心安。
“应公。”
北冥子须发皆白,一身道袍加身,十分朴素,唯独他的一双眼眸,并没有老人独有的浑浊,反而透露着新生儿一般的神采。
“听说楚地最近不怎么太平?”
道家天宗不入世。
并不代表着他们一无所知。
尤其是北冥子,纵然立于绝峰之上,他对于天下大势发展,照样能够做到心中有数。
另外。
云雾山坐落于韩楚的交界地带,有点靠近中原正中心的意思。
“太平,举世一统,又怎能不太平。”
应曜言语迟缓,他好似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这就让应曜和北冥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人都是须发皆白的老人。
却一者养生得道。
二者大限将至。
而且看应曜的情况,他比尉缭子的状态还要更加严重些。
正常来说,他本不该出远门才对。
可他还是跋涉到了云雾山会友……
或许是了却心中憾事。
也或许在回避着什么。
“举世一统,其实本不代表着太平。”
北冥子饮下杯中甘泉所泡的茶水,道:“只不过那位农家许尚,确有经世济民之才,逆转九州大势,好似夺天地造化……你觉得他会成功吗?”
现在诸子百家几乎都知晓大秦有一位百家夫子,关中秦公。
北冥子对于许尚,不说是神交已久。
那肯定也是早有耳闻。
“功成与否,得看如何去看。”
应曜略做思索:“大道长生,光年流转,我们的存在,于世间蜉蝣而言,堪称不老不死。可对比千年龟寿,显然我们数十年的命运,也不过是梦醒之间。”
传说有神龟,一睡百年。
而蜉蝣却只存于朝夕一刻。
所以。
相比于蜉蝣。
你我皆长生。
综上。
从应曜的言语来看,许尚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天下大势的发展。
本应该是由尉缭子出手,加速霸道的崩塌,并重塑王道盛世。
可许尚却试图改天换地。
由霸转王。
真能转的成功吗?
大秦的霸道奠基就摆在那里,无论什么时候,军武都是大秦的基石。
因此。
在应曜看来,一旦许尚和嬴政不在了,庙堂上的文官派系开始冲击武将派系。
大秦依旧会迅速走向灭亡。
毕竟。
盛世一统,本就该文官逐渐站到权力的中心。
可大秦的尚武属性,决定了军武派系绝不会坐以待毙。
尽管许尚打压了关中军武勋贵中的极端激进派,这也是治标不治本的。
“看来应公,并不看好许尚为大秦……向天争取的百年国运了。”
北冥子放下茶杯:“我倒是有不同意见。”
北冥子此言一出。
应曜总算有了较为明显的反应。
应曜很意外……
以道家天宗的主旨核心。
乃是顺天承运。
而非强行改天换地。
因为无论你再怎么才识通天,最终大势都会回到早就命定的轨道之中。
任谁都改变不了。
就像冬天会下雪,夏天会升温,春天适合耕种,秋天能够丰收。
许尚在下雪的季节,非得去穿单衣……
这是应曜无法认同的。
即:大秦若是崩塌,那就放任其崩塌好了。
反正世俗王权,绵延不绝。
总还有新的人,重新扛起大旗。
进而引领新的时代。
应曜:“什么时候,就连你都开始转信人宗那一套了。”
所谓人定胜天,当以悲天悯人为怀。
从某种角度来说。
许尚确实走的是人宗的路子。
入世,济世。
逆天而行。
这是人宗一直倡导,却又无法达到的境界。
然而却被许尚做到了。
并且不仅做到了。
还做的很好。
“道家天人,就真的要这般泾渭分明吗?”
北冥子缓声开解:“我一直认为自己是道家的太上长老,而非独属于天宗。”
在北冥子眼中,天人两宗,都是道家正统。
尽管在教义上有些差别。
却也区别不大。
既相分,也相成。
“走吧,我们今朝一同下山去瞧瞧。”
北冥子站起身:“瞧瞧那位能够折服纵横家鬼谷子的关中秦公,究竟具备着怎样的神鬼莫测之才。”
北冥子也是好久没有下山云游了。
应曜闻言略显无奈的道:“我真是好不容易才上来你这云雾山……”
云雾山,顾名思义。
山峰耸立,直插云霄。
真的非常高。
以应曜现在的状态,让他刚上山就立马又下山,他这把老骨头,很容易被彻底折腾散架的。
“哈哈哈,无妨。”
北冥子大笑几声:“要不了太久,自会有人来访,然后亲自抬着你下山,保证不需要你再多走半步路。”
应曜:“……”
一切尽在北冥子的掌控之中。
转眼。
又是数日时间过去。
我们的大秦国师邹奭,终于抵达了地方。
然后他刚爬上云雾山,就看到北冥子和应曜都在,而且就连行李都准备好了。
这还有什么说的?
邹奭自然是无比的喜出望外。
他也总算体会了一把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
这下不仅请到了应曜,还顺带把北冥大师也请出了山。
绝对属于意外之喜。
不过。
也让邹奭稍显担忧。
毕竟后续许尚要代表秦廷,搞一场坐而论道。
三对一。
这万一许尚博弈落入了下风。
可咋整?
当然。
事已至此。
想那些有的没的,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就这样。
国师邹奭带着北冥子和应曜,开始向泗水郡进发,路途最起码得有半个月的时间。
没办法,应曜身体着实太差。
上了年纪的人。
最是忌讳连续的长途跋涉。
但现在应曜也有些无所谓了。
反正多活那么几天,似乎也没啥意思,去跟许尚论道一番,不失为人生落幕的最好结果。
路上。
北冥子相对还比较健谈一些,询问了邹奭很多关于许尚的事情。
邹奭也都如实相告,包括种种细节详情啥的。
比如在齐地发生的血屠稷下,镇压田氏,夷灭曲阜孔氏等等。
北冥子听完以后,对于许尚的手段,他立马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应曜表示:“儒家八派碰上许尚跟尉缭子暗中联手……也真是有够倒霉的。”
应曜对于儒家的印象其实还算可以的。
不过他也不喜欢曲阜孔氏什么的。
甚至于很讨厌。
北冥子望向窗外划过的风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许尚此人……还真是挺符合我道家的风范。”
诸子百家,对于无情都有着自己的解读。
兵家的无情就是让小部分人去死,进而换取大部分人能过,直至获得最终反而胜利。
而道家的无情……
为了顺应自己心中的天道大势,万事万物皆可如同刍狗一般,覆手可灭。
许尚显然非常符合这个标准。
邹奭一行人继续赶路。
扶苏那边也差不多把分发土地诸事,安安稳稳的扶上了正轨。
嬴政下令把扶苏召回泗水郡……
夫子的坐而论道。
扶苏作为准太子,他是不能缺席的,肯定得到场才行。
好在邹奭带着北冥子和应曜,赶路时间比较慢。
扶苏有很充足的时间,更好的把土地分发安排妥当。
至于一统文字、货币、度量衡和车辙的诸多国策,现在也都能够更加顺利的实施了。
因为景清代表的景氏家族,带头改革,起到了很好的示范效应。
再观屠雎前往详查鬼火阴兵淫祀的幕后黑手诸事……
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屠雎根据芈姓熊氏的族谱,在各个郡县,挨个去查,他总归能够查到一些看起来很可疑的人。
问题在于。
又公开定罪什么的。
那就只能动用私刑,强行审问了。
这个时候。
就轮到我们的江湖墨侠:王贲出场了。
王贲受到项羽的一记爆肝拳,硬生生躺了一个月,才终于能够恢复过来。
也幸好是王贲,身体素质还是很强的。
换着旁人。
吃一手霸王冲击,当场就得嗝屁,绝对不会有任何意外。
项羽可是力能扛鼎的存在,他那全力一拳下去,着实是非常可怕的。
奈何。
霸王神勇。
也终究没能抵得过武成侯王翦的请君入瓮,瓮中捉鳖……一物降一物,这世上的道理总是这般相生又相克。
后续。
当王贲配合国尉屠雎一起调查鬼火阴兵与淫祀诸事以后,两人很快想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办法。
那就是……
用冒充阴兵的方式,去动用私刑,或暗中掳人审问,或直接执行暗杀。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