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议事堂，文茵心满意足地拍了拍系于腰畔的桃粉色香囊，扭头望向身后的徒弟。

    他没有梳任何发髻，只是简单的将微微湿润的头发拢于肩后，稍显干枯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营养不良的黄褐色。

    明媚的阳光下，他整个人白得几近透明，脸上、唇上皆没有什么血色，见文茵回头看他，谢凉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跟在文茵身后，小心翼翼的与她保持着半步左右的距离。

    文茵瞬间想起自己拜入无相宗的那一天。

    师尊从五个被选入内门的孩童里挑中了自己做亲传弟子，身边原本还笑嘻嘻地和她一起爬上无相山的小伙伴，看她的眼神瞬间变了。她敏感地感受到那些眼神中的羡慕与嫉妒。

    那时的文茵扯着师尊的衣摆，师尊去哪，她便去哪，像刚出生的小鸭子，紧紧地跟在鸭妈妈的身后。

    对她来说，无相宗太陌生了，这里没有父亲母亲，也没有邻居家那条一见到她就朝她扑过来的大黄，更没有她喜欢的红豆饼，只有一个看上去又凶又温柔的仙人师尊。

    刚入宗的文茵，既不会御剑飞行，也不会移形换影。所以师尊便牵着她的小肉手，召唤出飞舟，带着她飞身而上，腾云驾雾。

    飞舟穿梭于天际，年幼的她鸟瞰着身下层峦叠嶂，眺望着远处巴掌大小的金玲城，轻抚着身侧的白云淡雾，第一次感受到修行的魅力，理解了什么叫做御风而行。

    年幼的文茵立于飞舟之上，打量着身侧衣袂飘飘的师尊，生出了一颗渴望求仙问道的心。

    想到这，文茵伸出右手，握住徒弟冰凉如雪的手掌，就见小徒弟触电般的将手抽了回去。

    文茵一愣，问道：“怎么了？不喜欢师尊牵你？”

    谢凉低下头，一双瘦削细长的手不断揉搓着。他闷声哼道，“不是，是徒儿手凉，怕师尊不喜欢。”

    “哈哈。”

    文茵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识海处的缺口得到抚慰，她看着年幼的徒弟，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她低下头，耐心解释道：“师尊是化神修士，有金刚不坏之身，不怕你手凉。”

    说着，文茵一把牵过谢凉的手，这一次握得比之前更紧了。

    明明是十四岁从未习过武的少年，他的掌心却有些粗糙，指尖处还有常年抚琴留下的薄茧。

    文茵没有多问，但她已然猜出，这个瘦弱的少年，前半生大概过得格外辛苦。

    触到如同羊脂暖玉的秀手，那张苍白俊美的脸，泛起薄薄的一层红，纤长的睫毛掩住他的眼眸，藏下他复杂的心事，因失血过多而泛白嘴唇微启，“师尊的手真暖和。”

    “日后你在天灵池内多泡泡，把身上的寒气祛掉，手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凉了。”

    文茵笑了笑，并未注意到徒弟通红的耳根。

    谢凉轻轻点头，他把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觉得自己像喝了几斤桃花酿，眼前看到的东西是那么不真实。

    “正好今日你郁师姐送了个飞行法器，不如师尊就带你试试？顺便让你熟悉熟悉宗门。”

    身为化神修士，文茵早已不需使用飞行法器代步，只需移形换影便可回到雪灵峰。

    可她想到自己第一次坐上飞舟时的心情，便觉得还是得带徒儿体验一次御风而行。

    文茵祭出郁惜玉送的飞行法器，那是一片嫩绿色的小莲叶。

    莲叶经灵力注入瞬间涨至可载两人的船舟大小，文茵拉着谢凉的手，飞身而上，莲叶边微微翘起，形成天然的防护栏。

    两人上了莲叶，文茵嘱托道：“在这里就不要像之前那样甩开师尊的手了，你身上没有灵力驾驭不了莲叶，松开师尊的手容易摔下去。”

    谢凉盯着被师尊攥住的手，嘴角微微勾起，他眯着眼睛，轻声道：“好。”

    莲叶虽看着平平无奇，却是稀少难得。它乃自然孕化而出的飞行至宝，叶身可涨大至几千米，亦可缩小于掌心。

    文茵许久未用过飞行法器，却也认为郁惜玉送的这莲叶甚好，实用又便携。若遇紧急情况，寻常飞舟只能载下固定数量的人，而这莲叶只要使用者灵力充足，可载人无数。

    “看来还是收徒好，要搁往常，那群貔貅怎么会舍得把宝贝送给我。”文茵笑道。

    谢凉心头一缩，想起走出议事堂时，堂内众人仍在探讨的弟子大会，有些忐忑不安。

    他没有心思看天边白云，也无暇去看千山万壑，他紧紧反握住面前之人的手，谨慎的问道：“月底的弟子大会，师尊还会收徒吗？若是收了新的徒弟，师尊可会忘记没有灵根的长安？”

    文茵哪知谢凉心思缜密如此，她不过随口一句，他便想得多了。

    温柔的声音随着飘扬的风吹入谢凉耳中，“师尊一听他们讨论弟子大会，不就带着你溜了吗？长安放心，师尊收了长安这一个就够了，不多收徒弟。”

    谢凉将手心贴得更紧了，他抬眸凝视着文茵的下颌，试探的说，“可长安只能收一次入门礼啊。长安没有灵根，无法修炼，自然比不上其他弟子。师尊要是收个有天赋的弟子，将来不仅可以收入门礼，还可以收筑基礼，金丹礼，结婴礼。”

    “师尊不缺宝贝，就算是异宝在我手上也经常蒙尘。”文茵半蹲下身子，平视谢凉，“师尊今日高兴，不是因为收了这些礼物，而是因为替你收入门礼所以才高兴。这些东西虽然你现在没有灵力用不了，可日后却不一定。”

    谢凉将头微微垂下，“师尊不必如此安慰我。我知道自己没有灵根，不可能修炼，今日收的这些法宝灵器师尊收着比我拿着有用。也就那些对凡人有益的丹药，对我来说是有用的。可这些师尊大概都看不上吧...”

    “日后你便明白了。”文茵蹙眉，伸出左手摸了摸谢凉的脑袋，“其实，你今日收的礼，并非仅有法宝灵器符箓丹药。”

    看着失落的少年，文茵声音微凉，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既拜我为师，便不要再将自己看低。你虽学不了术法，却依旧可以学近身格斗之术。近身搏斗虽大多为凡人武学，却亦可强身健体。没有灵力，你无法进阶修炼，但你可以学其他的，比如奇门八卦、阵法、凡火炼丹、凡火炼器。即便没有灵根，你可以学的东西还是很多，日后师尊会一一教你。”

    文茵回想着议事堂内师兄在她耳边说的话。

    ‘阿茵，你可知天魔雪莲？天魔雪莲乃魔域至宝，万年生出一株，食天魔雪莲者可重塑躯壳，造出灵根。据师兄所知，下一株天魔雪莲，将在五年后成熟。你若不忍长安受无法修炼之苦，可带他去寻那天魔雪莲。’

    得了天魔雪莲的消息，文茵自然心动，她一直纠结要不要留下谢凉，便是怕仙凡有别。可她暂时不想让谢凉寄希望于缥缈的天魔雪莲，所以并没有将此事说出。

    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文茵怕若她日后没有拿到天魔雪莲，谢凉会无法承受。

    谢凉点了点头，乖巧道：“师尊，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学的，就算没有灵根，长安也不会给师尊丢脸。”

    “师尊不怕你丢脸，师尊怕你比不过别人，会不开心。你现在刚入门，还不知道修行并不仅仅指修习术法、修炼进阶，更重要的是学会修心。”文茵将谢凉的手放在脸颊旁捂了捂，抿着唇笑道，“长安的手，不凉了。”

    谢凉瞥见那双淡灰褐色的眸子，她的瞳孔形似桃花花瓣，灵动又神性。

    他强忍住弥漫在心头的那股羞意，不敢再去看那人的眼睛，胸腔内又开始了不规则的跳动，他觉得自己掉下了万丈山崖，但被人轻轻托起。

    莲叶飞驰着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峰，文茵指着一座形似元宝的山峰对谢凉说：“看，那是你郁师姐的天玉峰，你郁师姐除了爱美人，还爱财，连选峰的时候，都选了一个像元宝的，说是招财。你日后若是在无相宗里遇到容貌好的弟子，多半就是天玉峰的。”

    谢凉顺着文茵的手，向前望去，飞鸟从他眼前掠过，劲风将一根羽毛吹落至他头顶，被文茵轻柔的拈去。

    “师尊，我从未这样看过山，谢谢你。”

    他的声音很低，却依旧落入了文茵耳中。

    文茵说出了自己师尊曾说过的那句话，“我是你师尊，带你御风而行，也是带你修行的一种方式。”

    文茵伸出左手，用指尖点了点挤在莲叶旁的白云，她扬着笑脸，“徒儿，你也试试。”

    谢凉这才注意到，莲叶四周不知何时围满了一圈白云，那些云形状各异，有的像狮子，有的像鱼鳞，还有的像凡间的烧饼。

    他学着文茵的样子，伸出指尖，感觉自己摸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摸到。

    “万物有形亦无形，有相亦无相。”文茵的声音悠长，她收回手，不再去碰那些云，“为师虽修无情道近百载，却也是今日才看破无情道的玄妙之处。”

    莲叶被云托着继续飞行，又经过一座形似乌龟的山峰。

    文茵向谢凉介绍，“那个像王八一样的山峰，就是陈长老的启灵峰。陈长老这个人唠叨嘴毒但心热，你日后碰到她，不要跟她顶嘴，顺着她说，嘴甜些，她这个人就吃这招。”

    在无相宗绕了一圈，文茵将无相山所有峰都与谢凉细细说过。这才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前停下，她颔首，伸指轻点，“这里便是雪灵峰，师尊的洞府，日后也是你的家。”

    “我的家...”

    他原来也是可以有家的吗？

    他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