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叶缓缓下坠,谢凉觉得心脏处像被湍急的泉水一遍遍冲刷着,他睁眼去瞧身下郁郁葱葱的树林,看着它们从芝麻米粒大小一点点放大。
谢凉侧头去看文茵,发现她目不斜视地看向山顶迷雾中的一个小点。
莲叶逐渐减速,朝着小点飘去,谢凉慢慢看清了迷雾中的石屋。
不规则的石块,一层层的垒砌,看上去摇摇欲坠。
但那石屋却牢牢屹立于危山之巅,任凭风吹不倒。
光是靠近石屋,谢凉便觉周身有看不见摸不着的浓郁灵气缠绕。
文茵的雪灵峰下是无相宗最宝贵的一条灵脉,故雪灵峰上灵气深厚,还形成了天然的灵气池。
她的洞府便选在了灵气最浓之处。
落至地面,文茵抬手收回灵力,几米长的莲叶骤然缩小,乖顺地飞至她掌心。
“这石屋便是师尊的洞府了,沿着竹林小径往左走五十来米是天灵池,你身上的伤没彻底好,每日午时,阳光最盛的时候,你去那里泡上一个时辰。不过,竹林内师尊设了七星掩灵阵,你若从天灵池走回来,是寻不到竹林入口的。”
谢凉望着茂密的竹林,内心称奇。难怪他此前自天灵池出来,在雪灵峰上绕了一圈,也没见到这么大一片翠竹,原来是用阵法遮掩住了。
“你还未学阵法,师尊今日先将竹林的阵眼告知于你,不过这阵眼随星宿而变,日日不同。师尊教你三次,三次之后你便自己去寻阵眼,找到从天灵池回洞府的路。”
七星掩灵阵并非高阶阵法,对阵法稍有造诣的普通弟子花上数日亦可勘破,文茵用它来教谢凉阵法入门,最合适不过。
原本文茵设此阵法就不为防敌,只为讨清静。
拥有疗愈美名的天灵池恰在雪灵峰之巅,故而来往雪灵峰的弟子不少。偏生她喜静,修炼时不想弟子过多打扰,又不愿大关山门致使弟子疗伤不便,所以设下略有门槛的七星掩灵阵,杜绝了一大部分弟子的叨扰。
“好的,长安会用心记。”
谢凉拉着文茵的手没松,乖乖跟在文茵身侧。
他心思缜密人又聪颖,自然知道文茵其实正在给他上阵法第一课。
待文茵详实的讲过如何从万千根竹子中寻到阵眼,她这才发现从莲叶上下来后,她竟一直牵着徒弟的手没松。
文茵夷然自若地偏头,视线落在徒弟头顶。
“你如今十四岁,身量才至我胸口,确实长得有些慢了。我记得念英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比我还高了。”
文茵想起师侄,刚来无相宗时,念英也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可没过两年便长得飞快,整个人身量一下子蹿高,想来是师兄养得好,她日后养谢凉时,恐怕还得细心些,尽量让谢凉把前半生的亏空补上。
“念英?”
谢凉记性向来不错,立刻反应过来文茵说的念英就是在醉春楼将他救下的那位。
他想起天灵池内弟子们说的话,眸子微缩。念英也是被她带回无相宗的。那她是否也曾像今天一样,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巨细无遗的同那人讲关于无相宗的事...
明明绿树成荫空气清新,谢凉却感到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来,脑中不停地浮现师尊与另一个人执手的画面,他鼻头微微发酸,却努力憋出一个讨好的笑脸:“念英师兄为了护住我,伤得不轻,师尊可去看过?”
被谢凉一提,文茵记起自己忘了去看师侄。在议事堂收徒后,她光顾着带自己徒弟熟悉无相宗了。
念英是因她的事才受伤,于情于理她都该去看望,送点补品丹药才是。
“长安,不如你这会去天灵池再泡一会,师尊先去看望你念英师兄。泡过之后,你就自行回石屋吧。石屋最外侧那间石室有些闲书,你可以拿几本看看,或者你想下棋抚琴都可以。”
察觉到温暖的手离开,谢凉不动声色收回自己的手,压下心头的怨怼与不满,拇指与食指摩挲着,假装那人从未放开。
他明眸皓齿,嘴角含笑,活脱脱像个阳光朝气的美少年,“好的师尊,长安就在雪灵峰乖乖等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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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云雾盘踞在山巅,夕阳透过空隙洒进天灵池,在池水中留下橙红色的光斑。
来天灵池疗伤的弟子早已离去,四周寂静。
白日里看起来清新静谧的树林,在夕阳笼罩下显得可怖,地上的林影被拉得老长,像极了张牙舞爪的猛兽。
林中不时传出几声凄厉的鸟鸣,似是在吟唱一首孤寂的悲歌。
少年于池边褪去淡青色的外衣,留着一件丝质的白色里衣踏入池水中央,他把身子藏进橙红色的水波中,蜷缩着等待。
傍晚的天灵池,水温比之白日略低,但还是泛着温热。
池水毫不留情的浸湿里衣,迫使少年几近赤|裸的身躯在微光中若隐若现。
谢凉垂下头,将腰袢上的绦子扯得松松垮垮,随后猛地将头颅浸在池水中,一时间耳根深红。
他觉得有些委屈,他只是那么一说,她便毫不犹豫的松开了自己的手,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他眼前,仿佛自己是随时可以被抛弃的那个。
但他不想当被舍弃的那个,尤其是在她面前。
片刻后,谢凉浮出水面,坐于池边,凉凉夜风吹过他湿透的白色丝衣,他打了个寒颤,浑身哆嗦,嘴角却浮出一抹笑。
文茵从念英的洞府回来时,已经月上中天,她想了想先回了石屋,却没在里面看见徒弟的身。于是,她立刻动身前往天灵池,在池边发现了迷迷糊糊倒在地上高热不退的谢凉。
她伸手去摸谢凉的额头,被吓了一大跳。
怎么这么烫?
他烧得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但在她回来的那一瞬,眸底多了一丝清明。
谢凉卷进师尊怀里,呢喃着:“师尊怎么才回来,长安一直在等你,都等困了...”
文茵自责不已,一把将他抱起,移形换影回了石屋。
石屋虽看着不大,但内里别有洞天,文茵在开辟这处时,便造了四室。
最里的那间灵气浓郁适合修炼被她当做主卧。右侧那间恰好压在火系灵脉上,被文茵当做了炼丹炼器室。左侧那间较为封闭,隔音效果不错,故被文茵用作画符拟阵。最外这间则是文茵的休闲待客室,里面放了无修炼无关的闲书、棋盘、古琴、茶具等等一系列的玩乐之物。
文茵径直走进里室,将半昏半醒的谢凉放在石床上。
她将谢凉湿润的长发拢于他胸前,用灵力替他烘至全干,轻轻叹道,“师尊不是说了让你泡一会,就回来吗,怎地泡了这么久?晚上风大,你又受了伤,一直搁池子里呆着哪能受得了。”
“师尊说要我多泡泡,驱寒...”谢凉喃道。
“天灵池正午时分去泡才驱寒,旁人都走了,你也跟着走呀。”
文茵想到刚刚徒弟一个人倒在那荒无人烟的池水边就一阵后怕,她不敢想象若是自己今晚临时有事没回来,徒弟会不会就那么烧死过去。
“对不起,师尊...是我没注意时间。”谢凉的声音有些委屈,他用头蹭了蹭文茵的掌心,似是在向他信任的师尊道歉。
文茵有些懊恼,她就不该在走之前要谢凉再去泡天灵池,也不该出去这么久。她后悔自己看望念英后,还在他洞府坐了许久,与同来看望念英的弟子、长老一起聊了许久,完全忘记雪灵峰里还有个在等她回来的徒弟。
文茵想起白日里谢凉顶着寒风爬上了无相山主峰,觉着这孩子当时恐怕就受了凉。
她怎么就忘了自家徒弟是个弱不禁风的凡人,今天白天还带着他御风而行...她想,估计徒弟当时就吹傻了,只是没好意思说。
晚上再泡完池水,被凉风这么一激,病全来了。
想到这,文茵愈发认为自己不是个好师尊,她做化神修士太久了,久到忘记了凡人会生病,会发烧。
“下次不可以再泡这么久了,知不知道?”
回答她的,是少年因发热而闷出的低哼。
谢凉眸子紧紧闭起,脸上通红,整个人恍恍惚惚地胡乱发出声音。
看样子是烧糊涂了。
文茵将记忆角落里自己小时候发热时的场景调了出来,她努力回想着当时母亲是如何做的。
湿凉的里衣与他滚烫的身体形成剧烈的反差,文茵用灵力抚过白色丝质里衣,试图将全湿的里衣烘干。
灵力自上而下有条不紊的将水汽蒸出,却在腰袢遇了阻。绦子被不算温和的灵力烘过,恢复了丝质绸带该有的柔滑。只那么一瞬,松垮的结解开了,绦子垂了下来。
文茵视线划过,赶忙紧闭双眸。
她闭眼去摸那滑溜的绦子,还未碰到,便听到谢凉哑声低喘。
“师...尊。”
许是因为久烧不退,他的呼吸间带着灼热。
那呼吸直直地喷在她的眉心,让她眼皮发痒。
她心一横,半睁开眼,脑中默念清心诀,使着灵力替谢凉将那四散开来的丝衣重新系好,又继续用灵力将余下未干的衣服烘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