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收暑,江阳市铺天盖地的热浪终于在傍晚时分消停了些,梧桐大道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
而市郊的小村庄风禾渡内,节奏像是被人按下了放慢键。
人们都慢吞吞地推着夏日黄昏前进,小孩拿着冰棍蹦跳向前,老人提着书包在后面蹒跚走着,悠然自得。
须臾风起,巷子墙头便簌簌落下树叶,隔断从枝桠缝间落下的、气势如虹的夕阳光芒。
一辆黑红相间的摩托车停在巷尾,正对着两扇褪了色的朱红木门,与整个村庄格格不入。
“你腿都还没好,布放那儿又不会跑。”苍老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咬字清晰,“晚点我去收就行了。”
话音未落,朱门便吱吱呀呀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个年轻女人。
蓝颂因边走边戴上头盔,动作利索,“啪”地一声将透明面镜盖下来。
迈出门槛的同时,她回身冲老人家笑道:
“脚早就好了,染布可怠慢不得。您腿脚不便,乖乖呆在家里做饭啊,我很快就回来。”
外公知道自个儿外孙女的脾气,也没有阻拦,摆了摆手,随她去了。
蓝颂因翻身上车,即将发动车子时,脑中忽然闪过巷口于奶奶的身影。
于奶奶心脏不好,前些天还和她提过一嘴,说这摩托车的发动机,震得人心慌慌哟。
“……”
蓝颂因犹豫了一下,将钥匙抽出来,随手扔在坐垫上,扒下头盔。
她迈向停靠在朱门另一侧的老旧自行车。
这是外公以前骑的车。从老宅到染布大院,骑车只需要几分钟,而步行起码得花上半个小时。
老人家年事已高,这些年早已不用这车子。自行车的铁条已经锈成铜红,蓝颂因握着把手,晃了晃车身,四周便粉尘飞扬。
她连忙退后,挥去面前的粉尘。
落日熔金,粉尘顺着光的轨迹,闲庭信步,自在非常。
但蓝颂因可等不起。
根据气象台报道,江阳市马上就要迎来台风,这大概是她几天来能看到的最后一道夕阳。
而染布大院悬挂着的那几张未完成的布,还晾在院子空地里,蓝颂因必须赶在台风来临之前,将布收进室内。
三两下掸掉坐垫与把手上的灰尘,蓝颂因长腿一伸坐了上去。
骑出巷子,还带着燥气的夏风扑面而来,将蓝颂因的头发全都扬到耳后,唯留一张骄傲放纵的笑靥。
每次心情不好,蓝颂因都会选择回到这里。骑车在山间小路驰骋,绕着村庄一圈圈遛弯,亦或者坐在染布大院的梧桐树下,跟猫猫狗狗扔球玩。
作为江阳市首富、蓝氏集团总裁蓝婷的独生女,蓝颂因生来便赢在了起跑线,从小锦衣玉食,自由又洒脱。
但蓝颂因的大小姐生活,好像跟传统意义上的有所不同。
她对大自然有种特殊的情结,喜欢在世界各地进行极限挑战,看遍全球不同的自然风光。
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外公生活的这座小村庄。
蓝颂因骑车来到染布大院时,夕阳已然落到山后面去了,天空将暗未暗,村庄里点起稀稀落落的灯光。
她三下五除二将晾晒在院中的染布收到屋内,重新撑起竹竿子,把染布铺平,挂上去。
小时候,蓝婷忙于事业,没法亲自照顾她,又不放心保姆和家教,于是便将女儿扔给老父亲。
蓝颂因从小就在风乔渡长大,幼儿园时,总会有辆又长又大的黑色汽车来接她去市区上学,放学了再送回来。
后来直到蓝颂因上小学,她才真正和外公分开。但风禾渡远离尘嚣,又依山傍水,是个天然避暑胜地,所以每年暑假蓝颂因都会回来。
但这一次,她回来另有原因。
外公是浙南蓝染工艺的非遗传承人,蓝颂因跟着他,将这门技艺看到大、学到大,但尚没有达到外公那样炉火纯青的境界。
今年夏天,蓝颂因硕士毕业。她决定和外公一同发扬蓝染工艺,将风禾渡带入大众视野,没有和蓝婷商量,自作主张回了国。
她创业的决心遭到母亲的极力反对。
蓝氏集团的产业已经遍布全国,甚至拥有了一些国际影响力,即便蓝颂因当初执意要学计算机专业,但这个家产无疑需要她继承。
母女俩大吵一架,蓝颂因只身回到风禾渡,并打算在这里长住。
回去前,蓝颂因看了眼在狗窝里打盹的小黄狗。这狗窝还是外公随手打的,让猫狗一起睡在里面。
天色太暗,蓝颂因看不清狗窝里的情况,于是便点起大院中的白炽灯。
灯一开,立刻就有小飞虫争先恐后扑向灯泡,“嗡嗡”声听得人心痒。
蓝颂因觉得风禾渡哪儿都好,就是虫子多。
她心生烦躁,匆匆看了眼狗窝中的情况,正欲折返,却发现白猫趴在黄狗背上,死气沉沉的。
蓝颂因眉眼一蹙,快步走过去。
她将白猫从狗窝里抱出来:“你怎么了?”
白猫没有反应,身子滚烫,伏在蓝颂因身上毫无生气。
蓝颂因当即决定将猫带回去,给于奶奶瞧瞧。
于奶奶是个治猫狗的好手。
蓝颂因瞪了眼呼呼大睡的黄狗,骂一句“傻狗”,转进屋内取出只背猫包,果断将猫塞进去,关了灯,骑车离开。
她急匆匆地回到村里,直奔巷口于奶奶家。
停好车,蓝颂因把猫从包里抱出来,正打算在门外喊于奶奶出来看看,就听到巷子里传来隐约的叫骂声。
蓝颂因的注意力被吸引走。她随意冲声源瞥了瞥,没太放在心上。因为村里常有老人拌嘴吵架,她早已习以为常。
“于奶奶,您在家吗?”
她又问了一遍,里面依旧无人应答。
于奶奶家大门敞开,完全没有遮掩之意,但蓝颂因还是出于礼貌,没有贸然进入。
久久等不到回应,蓝颂因心说怕不是心脏问题犯了,连忙冲进去。
“于奶奶!您在哪儿呢?”
蓝颂因抱着猫跑进去,却见里间厨房站着个小老头,正弓着背在洗碗。
“……”
她放下心来,抬高了声音,一字一顿:“郝!大!爷!”
郝大爷猛地转过身,见是蓝颂因来了,嘿嘿一笑,“赖赖,找我老伴啊?”
蓝颂因也笑,大声说:“对!我家猫!好像!生病了!”
郝大爷满手的泡泡,高声问:“什么?你再说大声点!”
蓝颂因用尽全身力气:“我!家!的!猫!生!病!了!”
郝大爷如梦初醒:“猫生病了啊,我老伴去你家门口看热闹了,好像又有人找你外公。”
蓝颂因一惊:“什么?”
郝大爷:“哈?你说啥?”
蓝颂因没功夫再与郝大爷说下去,抱着猫就往巷尾老宅跑,白猫软绵绵地躺在她怀里。
该死,这月都第几个收购方了。
不过她外公铁骨铮铮,绝不会轻易将祖上传下来的染布大院拱手让人。
现在那小老头可能还待在朱门内,气定神闲地品着新买的大红袍,乐呵呵地逗鸟呢。
门外什么事,他向来不管。
蓝颂因要做的,就是把收购方轰出去,再找到爱看热闹的于奶奶,救救小白猫。
蓝颂因赶到的时候,眼前正是这副场景:
一群穿着花花绿绿的小老太婆,手里各拿着些蔬菜鸡蛋,将收购方围了个水泄不通,嘴里不知道骂着什么,冲那人使劲扔东西。
蓝颂因失笑,但很快又严肃起来:“各位!”
老太婆们充耳不闻,沉浸在投射工作中。
听见熟悉的嗓音,于奶奶最先从人群中探出头来,看见蓝颂因,才扒拉着身旁的小姐妹:
“都停停,停一停呀!赖赖回来了!”
听见“赖赖”二字,身上被扔满番茄鸡蛋、散发着香菜气味的年轻男人,猛地抬起头。
他个子高,这一抬头,就与站在人圈外的蓝颂因对上眼神。
两道目光猝不及防交汇,如同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头,猛地坠进雨后初霁的春湖里,掀起圈圈涟漪,久久难平。
蓝颂因愣在原地。
怎么,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他。
收购方是他?
他穿一身休闲白色套装,戴了顶黑色棒球帽,半张脸隐在帽沿下。
朱门前有盏昏黄的灯,灯光曲折地绕过帽沿,照亮了男人的下半张脸。他皮肤白皙,锋利的下颚线上有颗痣,非常扎眼。
刚刚乍一看,蓝颂因还恍神,以为自己看错了,或是个与他很像的男人。
但这颗痣,动摇了她脑中的想法。
“赖赖,你咋了?”
于奶奶的声音让蓝颂因清醒过来。她移开眼神,面向直勾勾盯着她、等待表态的老人们。
见她们都冷静下来了,蓝颂因扯出个不自然的笑:“这里我来处理就行,天晚了,你们都回家休息吧,好不好?”
“罗阿婆,您今天不是要和王奶奶在桥头吹风吗?你们昨天下的跳跳棋还没分出胜负呢。”
“还有宋婆婆,今天早上给您送了药,您赶紧敷上,小心过几天来台风,您膝盖又犯疼。”
老人家们个个收起刚刚的势气,乖乖听话,各回各家。蓝颂因好声好气将她们劝走,眼疾手快拦住要离开的于奶奶,将白猫递出去。
“它好像生病了,您帮我看看,这儿交给我就好,不用担心。”她说。
于奶奶点点头,瞪了瞪男人:“你也要小心,我看他就不是个好人。”
“好好好,晚点我再去您那儿啊。”蓝颂因点头如鸡啄米。
于奶奶走后,蓝颂因这才放松下来,但又很快精神紧绷。因为她即将要面对身边的——
分别十年的高中死对头。
嘉定。
嘉定插兜靠在爬满青苔的墙上,也不嫌脏,姿势懒散。他抬手正了正帽沿,从容掀起眼皮,直直望向蓝颂因。
姑娘还保持着送走于奶奶的姿势,半背对着他,看不清神色。
夏夜聒噪,这条巷子恢复宁静之后,只剩树间愈发震耳欲聋的蝉鸣,掺着远处邻村隐约的狗吠。
嘉定见蓝颂因迟迟不回身,弯了唇角,声音砸在热得稠绵的空气中,犹如卷席而来的寒流,硬是在热浪中杀出条路:
“你们这儿的老婆婆,一个个都很生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