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二人均一惊,同步抬头向楼上望去。
只见外公正扶着楼梯扶手,慢慢悠悠地走下楼。老人异常清瘦,但身子骨看上去却很硬朗,走路一顿一顿,非常有力干脆。
蓝颂因忙站起,将外公扶到沙发上坐下。与此同时,嘉定放下茶起身,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久仰蓝老先生大名,小辈是JS时装执行总裁嘉定。”
蓝颂因心下疑惑。
嘉定这会儿像是变了个人般,说话竟如此规矩,颇有大家少爷的风范,也全无先前吊儿郎当的模样,异常庄重严肃。
嘉定低头,伸出手等着外公握。
外公瞥他一眼,没有理会,径自坐下来,并招呼蓝颂因坐在旁边。
嘉定被忽视在旁,却没有丝毫失态,迅速伸回手,规矩站着,等外公表态。
蓝颂因觉得氛围有些不太对劲,来回看着在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捏了捏外公手臂,从牙关挤出:“您干嘛呢?”
“嘉定。”外公拖着长音念了他的名字,伸手拿起先前尚未喝完的茶,一饮而尽。
嘉定连忙应声:“诶。”
“如果你说的合作要和钱挂钩的话,那咱们免谈。”外公说,“就算你是我家赖赖的相好也没用。”
蓝颂因暗自窃喜,还得是外公出马,只有他这个性子才能让嘉定吃瘪。
可几乎是同一瞬间,蓝颂因猛地转头:“您说什么?他才不是我、我相好!”
嘉定一愣。
“我可没见过你对哪个男人这么上心,还拿你哥衣服借他穿。”外公给自己又倒了杯茶,“而且,二话不说就同意让他来见我,你说这不是因为你喜欢他?”
蓝颂因:“……”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在看到嘉定那一刻,内心已经做出决定,给了他与外公洽谈的许可证。
“嘉定,你坐吧。”外公摆了摆手。
嘉定应一声,这才小心翼翼坐了下来。蓝颂因不自然地咳嗽,僵硬地坐着。
外公与嘉定接下来的谈话,她几乎没有入耳,满脑子都是“相好”、“喜欢”……
蓝颂因觉得荒唐,同时又很无奈。
外公是这世界上与她最亲近的人,也是最了解她的。她有什么小心思,外公都能一眼看出来。
这让她不自禁想起十年前,外公同样杀伐果断地捏碎她懵懂的情愫。
……
大概是高三上学期,正值周五放周假,嘉定带蓝颂因去赛车场玩。
一群少年站在观众席首排,身着各校校服,围着有说有笑。他们身上的衣服和首饰都价格不菲,一看就知道是阔少爷聚会。
蓝颂因在他们中间,气场也毫不示弱。
嘉定一路上始终帮她提着书包,到了地方,便把她的书包放在观众席上,紧挨着自己的,而后冲远处一人招呼了声。
蓝颂因绑着高马尾,朝他招呼的方向望去,扬起的头发扑了嘉定一脸。
后者猝不及防被头发扇了一巴掌,拿手捂脸:“……”
蓝颂因浑然不觉,仍眯着眼看那人缓缓朝他们走来。
嘉定委屈巴巴,捂着脸闷闷道:“蓝赖赖,你头发抽到我了。”
蓝颂因心下一惊,猛地回头,连忙将嘉定的手扯下来:“扇到哪儿了?眼睛?”
嘉定被她抓着手,眸色有些深,目不转睛盯着她看,被她皱着眉的表情逗笑。
“可不能扇到眼睛,不然你这么漂亮,我都没有眼福欣赏。”
蓝颂因:“……”
她甩开他:“巧言令色。”
嘉定失笑,叉着腰:“能不能骂点我听得懂的?”
蓝颂因抱臂,不再理他。
与此同时,嘉定打招呼的那人,已经走到他们面前。
李则胤身穿黑色赛车服,利落地摘下头盔,笑道:“定啊,这回终于舍得把姑娘带过来了。”
嘉定靠在栏杆上,散漫地笑:“别这么说,还没追到呢。”
李则胤恍然大悟“哦”一声,将手中头盔一扔,嘉定娴熟地接住,而后轻轻盖在蓝颂因头上。
“你玩吧,我在上面看着你。”他温声道。
“好。”蓝颂因果断地走下观众席,换了衣服正欲迈上赛车,却听观众席上声如洪钟:
“蓝颂因!”
她吓了一跳,抬头寻向声源。
观众席尾排,外公高瘦的身影竟出现在那里,皱着眉,愤怒异常。
首排那群叽叽喳喳的少爷们都被吓了一跳,转身见是外公,竟没有人再敢吭声。
蓝颂因登时觉得自己要完了。她不怕在业界呼风唤雨、人称“女魔头”的蓝婷,反而很怕外公。
外公平时总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随遇而安,满心满眼都是蓝染,但发起怒来也同样可怕。
蓝颂因当时动作麻利地卸下身上所有装备,被外公带回了家。
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外公是怎么知道她在那儿的。只记得,外公回家后郑重其事地跟她说,离嘉定远一点。
……
等蓝颂因回过神来,嘉定已经把事情谈完,站起身来要告别。而外公依旧不疾不徐地品茶。
蓝颂因如梦初醒:“谈完了?”
嘉定点点头,心情似乎很好:“蓝小姐,那我就先告辞了。”
蓝颂因看一眼外公,想起刚刚脑海中的回忆,犹豫道:“好,我送你出去吧。”
外公没有阻止,她暗自松了口气,与嘉定一起走出朱门。
两人并肩走在小巷中,嘉定臂弯上还挂着脏衣服。
“你刚刚在屋里好像有心事?”嘉定问。
蓝颂因应声抬眼,不小心和嘉定对视上,心虚道:“没有。”
嘉定“哦”一声,继续说道:“以后要麻烦你多照顾了。”
蓝颂因皱眉。
怎么忽然这么客套起来,刚刚不还很会打浑么?
“你们谈成了?”她停下脚步。
嘉定抬了抬眉:“我说蓝大小姐,你以前不是很会听墙角吗?怎么现在耳朵这么不好使。”
蓝颂因气急:“你说谁爱听墙角?别血口喷人!”
嘉定清脆地笑了声:“我看你都不知道我们谈的是什么事情吧?”
“我外公可比你靠谱多了,有他在,还用我管你们谈的什么事吗?”蓝颂因说,继续抬腿往前走。
两人穿过小巷,因为时间较晚,那几个爱看热闹的小老太太都已经睡了,只有巷口于奶奶家还亮着灯。
蓝颂因知道她是在等她过去接小白猫,于是催促:“走快点。”
嘉定撇了撇嘴:“你就这么着急赶我走。”
又开始了,这嘴一秒不贫是会烂吗?
蓝颂因冷冰冰地说:“嘉大少爷,犯不着跟我套近乎,像你这样的花言巧语我都听烦了。”
嘉定:“……”
蓝颂因快步来到于奶奶家。于奶奶正抱着小白猫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半眯着眼睛打盹。
她连忙走近,小心翼翼抱起小白猫,于奶奶察觉到怀里空了,便睁开眼睛。
于奶奶:“赖赖,你来了。”
“辛苦您了,这么晚还在等我。”蓝颂因抱歉地说。
于奶奶笑了笑,眼神转至蓝颂因身后的嘉定,严肃起来:“他怎么还在这?”
见嘉定一副不是正经人的模样,还跟在蓝颂因身后,于奶奶高喊:
“他欺负你了?!”
说着,老太太就站起来,扬手要打人。
蓝颂因赶紧阻止:“您小点声!大家都在睡觉呢。他不是收购方,是来找外公合作的,是好人呀。”
于奶奶一愣:“好人?”
蓝颂因:“对,您快回去睡觉。”
于奶奶瞪一眼嘉定,转而笑眯眯的望向蓝颂因:“猫没什么大毛病,就是睡太久了。你们呀,给这畜牲养得太滋润咯,该给它减减肥。”
蓝颂因怔了怔,看了眼怀中的猫,端详片刻,发现它好像真的比从前胖了些,睡觉时呼吸沉重。
她点点头,将于奶奶哄回屋内。
于奶奶家门口的电灯一熄,整条巷子瞬间陷入无边的黑暗。
“……”
嘉定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语气散漫:“走吧。”
蓝颂因抱着猫,继续和嘉定并肩走向村口。
“你出来带手机了吗?”嘉定问。
蓝颂因一顿,僵硬地腾出手摸了摸口袋。
“……我忘了。”
嘉定像是早有预料,叹一口气:“那你等会儿怎么回去?”
蓝颂因看了看四周。风禾渡的人家分布较散,他们脚下的这条路上一盏路灯都没有。
放眼望去只能看见黑暗,夜里安静得出奇,连邻村的狗都不叫了。
她其实怕黑,而且非常怕。现在能正常走路不过是因为嘉定在身边,他还打开了手电筒。
蓝颂因不敢想象等会儿她独自走回去,还没有照明的东西,会是怎样一个地狱。
“……”
她不想让嘉定看出来自己很害怕,强装镇定:“走回去呗。”
嘉定挑眉:“你确定?”
蓝颂因心说,还不是因为要送你,不然我也不会大晚上出来还要自己摸黑走回去。
如果嘉定今天不是来找外公谈合作的,她都不会和他搭话,更不用说现在还客客气气地送他出村。
但事实已经如此,嘉定成了外公的合作伙伴。那么为了外公的面子,蓝颂因也必须放下以前的过节,表示最起码的礼貌。
“确定。”蓝颂因说。
说话间,两人走到这段黑暗的小路尽头,逐渐靠近村市通口。
她来风禾渡已经是半个月前,刚来的第一天就在和外公采摘蓼蓝的时候摔了跤,腿上打了石膏,将养到现在才勉强能走路。
所以对于村市通口那儿的事故,她一点也不知道。
越走近,通口的光就越亮。蓝颂因打远一看,那边确实发生了路面塌陷,塌陷的地方已经围起了警戒线。
嘉定垂睫看一眼蓝颂因,在她脸上捕捉不到任何情绪后,试探性说:“我现在可以送你回去,等会儿自己出来就行,认路了。”
蓝颂因没想到嘉定会这么说,她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而后语气平平道:
“我就送到这了,嘉先生。”
称呼的忽然变换让嘉定愣了愣,他抬眼望进蓝颂因平静的双眸里。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不用送我回去,不用再揪着以前的习惯不放。除了合作项目这一联系,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其他了,只是陌生人。
嘉定喉结滚动,随后眼神暗了暗,转身朝村外走去。
蓝颂因站在原地,静静注视着嘉定的背影,见他越走越远,直到走到那辆豪车旁边。
她收回眼神,回身往村内走。
同时,嘉定抬头望向她。
两道目光在即将交汇的瞬间错开。
“……”
嘉定心中忽然油生出一个想法。
蓝颂因惴惴不安地走出几步之后,再也鼓不起勇气走下去了。她停下来,站在原地做深呼吸。
正当她努力做好心里建设,决定继续向前走时,肩头忽然被人拍了拍。
她瞬间一阵寒栗,脑海里千百个女孩在农村走丢、被拐的新闻报道奔腾而过。
即使在她长大的风禾渡里,她也不能完全放心。
蓝颂因没有转身,尖叫着伸腿往后,狠狠盲踹一脚。
后面那人发出一声闷哼。
蓝颂因知道自己踹中了,于是便撒开腿跑了起来,全然顾不上什么怕黑了。
但当嘉定痛不欲生的声音传进她耳朵时,蓝颂因又猛地停住。
“喂……本少爷后半辈子你负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