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疼痛遍布全身。
黑暗和宁静像原初的海一样将他包围了一瞬,可疼痛转眼就无情地击碎了这永恒的安宁。
他感到剧痛难忍,头晕目眩,身体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无法控制的四肢却又像是一把被随手扔到地上的火柴。
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空气犹如火焰在他的脏器中燃烧。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用一把刀亲手扎进自己的肺里,叫人分不清这疼痛究竟是正在将他从濒死中唤醒,还是正在把他的灵魂从身体中扯向地狱。
“……”
但他还是睁开了眼睛,毫不犹豫。
“滴答……滴答……”
映入他眼瞳的并非地狱,而是鲜血。
天平倾斜,骰子落地——
赌赢的那个人有一双褐色的瞳孔。
“……只差一点。”
“你——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从窒息中恢复过来的里奇用嘶哑的声音说。
他摸着自己脖子上浮现的青紫的勒痕,冷眼看着面前的海克.雷德。对方正半跪在一米开外,捂着自己腹部右侧。
杀手警惕地抬着头,漆黑的眼睛锁定着里奇,里面仍然是冷血爬行动物一般的冷血和空洞。可鲜红的血液正不断渗出他的指缝,淌过机械手臂滴落在地面,如同一株从他体内蜿蜒而出的血色藤蔓。
他看起来依然不动声色,但里奇能听见他气管里破碎而空洞的回音。
他也正在卖力地,艰难地呼吸。
但他比濒临窒息的里奇更加痛苦。
这具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正在隐秘地颤抖,不是因为无法忍受疼痛,而是因为机能的损坏。
海克.雷德的右肺被打穿了。
他的反应速度还是超出了里奇的想象,事实上,里奇原本瞄准的是他的心脏。但杀手抓住了S级哨兵窒息时一次条件反射的痉挛,在最后一刻挣开了钳制,里奇的子弹并没有直接带走他的性命。
尽管这并不会改变这场战斗的结局。
“我知道你还会继续挣扎,但现在局势已定。海克.雷德,你已经赢不了我了。”
里奇举起机械臂。他听起来既不喜悦,也不兴奋。他只是在宣告一场胜负。
如果海克.雷德坚持下去,里奇真的会被他拧断脖子,这一点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但杀手害怕了。
他害怕拉奥孔的“井”,他在最后一瞬松开了对里奇的绞杀——他害怕里奇的“井”彻底摧毁掉自己的精神图景,也摧毁掉那个存活在他精神图景中的人。
当里奇的脉搏由亢进转为缓慢,进而完全停滞时,十岁那年第一次绞死人类的触感再次浮现在他掌心。
死亡的冰冷穿透皮肤,海克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但那个瞬间,电火行空,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白鸟在酒神节里那饱受折磨的,凄惨的身体。
不……
杀手的喉咙抽噎起来,白鸟的发丝如同落雪飘飞在他的视野。
他害怕那白发蓝眼的青年会随着自己的雨林一起枯朽成尸体。
他要保护他,他要带他活下去……他已经错失了一次拯救白鸟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看着白鸟在自己面前死去了。
他赌不起,于是他退缩了——海克.雷德,这个有了软肋的温柔之人啊,他又重蹈了覆辙。
“可惜,你本杀出了一线生机。”里奇的枪口泛起危险的红光,说话的语气里却难得带上了一丝对强者真正的惋惜,“但正因为你想要活下去,你才难逃一死。”
他是真的有些遗憾。
经此一役,他能够确定,海克.雷德,这个哨兵的实力,其实已经无限接近于S级了。如果他没有被杀手组织以虐待的方式培养,而是得到正确的教育和辅助,也许有一天真的能与里奇比肩。
“……”
要躲开,要拉开距离。船舱里有掩体,要转为伏击,才能继续和他抗衡。
海克冷静地想着,将五感完全解放,避开里奇的攻击。他的动作依然迅捷,仿佛缺氧和失血给他带来的只是发白的皮肤上一抹病态的青色。
里奇说得对,他并不会因为右肺成了碎片就放弃。
精神图景里,他们撤至一片丛生的枯树背后。白鸟紧紧抱着他,手放在他抽搐的右肺部,脸色惨白,目光却坚定。医生正在紧急稳定海克的精神,激活杀手因为低氧而衰退的神经信号。他已经没有余力再为海克的自我牺牲而生气了,他只感到恐惧——在海克害怕失去他的同时,他也害怕失去海克。
他低下头,轻轻抵上海克的额头,像是一束月光亲吻上一个被诅咒的鬼魂。通过共感力,他削弱了海克受伤的负面影响,搭建精神支架将杀手的五感维持在最高水准,并且让他完好的左肺满负荷运转起来,维持供氧。
他只是一个寄生在精神图景中的灵体,他帮不了海克太多。
但如果海克决心要战斗,他就会倾尽全力帮助海克继续。
无怨无悔,生死与共。
就像每一个向导愿意为他的哨兵所做的那样。
他们还有周旋的余地,因为里奇缺少向导辅助,而森蚺也还在与猛雕搏斗。任凭那只大型雕类如何用喙撕扯森蚺的鳞片,这只鲜血淋漓的爬行动物都没有松开。
精神动物被俘终归是影响到了现实中的里奇,给了海克撤离的机会。在某个瞬间,里奇对海克的封锁出现了纰漏。
他的攻击没能覆盖到通往船舶主动力室的通道。那个区域里陈列着船舶主机和传动力装置等重要设备,如果这些巨型机器被破坏,很有可能会引发爆炸,即使是里奇,也不得不有所忌惮。
海克抓住战机,转身冲向主动力舱室。
没有比那里更适合伏击作战的地方了,巨大的机械既能提高藏身之处,又能迫使里奇减弱攻势,如果有机会,他还能趁机处理伤口……
“……!”
然而,就在抵达主动力舱室前的瞬间,海克的双眼猛地睁大了。
他忽然改变了动作,向左侧偏去,幅度之大,几乎要跌倒在地。
而一道寒光自昏暗的舱门后浮现,如同黑夜中一轮不详的弯月。
那是一把匕首,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去避开它了。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
因为能认知到这把匕首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交互”已经产生了。
持续的暗红色血液从海克.雷德的侧颈淌出。杀手摇晃了一下,没有捂住伤口,任由血液奔流。
他已经连这种简单的事都做不到了。那手掌和手臂都已经废掉了的右手只是在他身侧摇晃了一下,像木偶断线的肢体。
“咳……”
海克呛了口血,有种突然被海水淹没般的窒息和眩晕。四肢都沉重得像是要将他车裂的刑具,但他左手的机械臂依旧坚定地瞄准着不远处的里奇。
至于他面前这个家伙……他知道她并不是机械臂能对付得了的。
“啊呀,你躲得好快呀!才刚刚和匕首‘交互’,就意识到人家的存在了。”
在他面前,一个粉发的少女正站他和主动力舱室之间,手里握着一把满是血液的匕首。
“明明你都已经上了当,往这个方向冲过来了,最后居然只划破了颈静脉……人家本来还指望你会直接撞上匕首,自己把自己的颈动脉和气管都捅个穿呢!”
“怪不得里奇在来找你之前把通讯器给了人家,原来是不想在这么精彩的战斗里被人打扰呀。”
不知为何从污水舱来到了这里的米拉.爱丽丝说道。她依然带着那种活泼甜蜜的笑脸,那只假眼蝶停留在刀尖,翅膀上眼球般的花纹倒映在匕首表面游移。
她赶到这里时,海克刚刚被里奇打中肺部。
看着海克摇摇欲坠的样子,兴致盎然的少女似乎有了什么想法。她立刻把自己的存在从海克的认知中抹除,然后站在主动力舱门口,对里奇挥了挥手里的匕首,做出手掌主动撞上刀尖的姿势。
里奇明白了她的意思,表面不动声色,却故意在攻击中留出了空档,让海克冲向了米拉的方向。
他知道杀手会撞上那把隐形了的匕首,他知道海克无法察觉到这个陷阱。
所以他才说局势已定。
这并不是因为海克不够强大,而是里奇非常清楚——米拉把事物隐藏起来的认知误导,连自己这样的S级哨兵也无法破解。
“……”一个与战局无关的念头突兀地闪过里奇的脑海。
所以那个叫莱蒂斯的年轻哨兵,到底是怎么发现卢娜.雷德的位置的?
米拉则看着两个僵持的哨兵,只是自顾自地说话,仿佛自己闯入的是一场意犹未尽的茶话会:
“人家本来也没想打扰你们的,刚刚海克身上产生的情感可是相当的,相当的有意思呀!别管人家啦,你们继续玩吧,人家只是来传个话。”
“首先,里奇,酒神节的看守队长一直在联系我们来着。他说有个疯女人杀进酒神节了,根本拦不住。”
“什么?”里奇有些诧异地看向她,甚至放松了对海克的警惕。
“但那不重要。”米拉摆摆手,带着某种狂热死死盯着海克,“接下来才是重点!”
“海克.雷德,你快死了,对吧!太好了,还好人家赶上了~人家有话想告诉你,你知不知道——咦?呃——!!!”
正在她好整以暇地喋喋不休时,一阵叫人难以忍受的剧痛突然传遍米拉全身,仿佛她浑身上下所有神经都变成了一台隆隆作响的绞肉机,把她整个人都万劫不复地粉碎。
“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表情扭曲,高声尖叫起来。好痛,痛死了——她的意识里只剩下这些词句,胡乱地镌刻在大脑的沟壑中,让她恨不得干脆一死了之。
怎么会……海克不都快死了吗……?
在沸腾的痛苦和让人目盲的白光里,她后知后觉地看见一片荒芜的雨林。
她在一片雨林里。有紫色的闪电从天而降,刺穿了她的身体。
他怎么还能攻击……?
米拉难以置信。
她对自己太过自信了,就这么把自己暴露在了海克面前,却没想到海克.雷德和经验不足的莱蒂斯完全不同。
即使已是强弩之末,海克也多的是办法对付她——既然机械臂没用,那就用别的。趁着里奇因为她的话分神的瞬间,他把她和里奇都拉进精神图景,因为重伤而进一步暴走的雷电在空中绽放,麻痹了他们的知觉。
等幻痛和幻觉都消失时,米拉才发现自己已经倒在地上,喉咙和鼻腔里都是鲜血。里奇则皱着眉,看着主动力舱的门。
就那么一秒的疏忽,重伤的海克.雷德已经从他们面前消失,只留下地面一摊血迹。
但S级哨兵没有再追。见米拉恢复了意识,他问:“你说酒神节怎么了?”
“咳咳,呜……咳啊……啊呀,真讨厌……真有趣!他居然还能行动。”米拉狼狈地咳着血,语气却依然活泼,那散乱的粉色长发半遮半掩着她的笑脸,让她看起来像个疯子,“怎么就让他跑了呢。里奇,快去追他。带上人家一起去追他!”
她看起来离死掉还很远,所以里奇没有分给她多余的关心。他问:“酒神节怎么了?有人闯进去了?”
米拉哼哼唧唧:“对啊,那又怎么了?只是件小事而已。人家来这里,更多是怕你直接把海克给杀掉了!人家知道你是不会说的,所以人家要来说——如果不在他死前告诉他实情,那就太浪费了!人家一定要感知到他听见真相时的情感,所以快点快点,我们去追——唔!”
里奇对她的唠叨充耳不闻,也不理会她在地上疯疯癫癫的模样,直接从她腰间把通讯器抢了过来。
把这个留给米拉是他疏忽了。
里奇按下按钮,对酒神节传讯:
“酒神节,简述入侵者情况。”
十几秒的杂音后,哨兵队长的声音传来,和米拉的轻描淡写截然相反,他听起来快要爆炸了:
“快回来!他妈的拉奥孔!现在就他妈的给我滚回来!”
“……”
见他的交流能力退化得所剩无几,里奇把问题拆分成了更详细点内容:“入侵者有几人,是否知道身份,现在所在位置在哪,是否已经拦截成功?”
“我听起来像是拦截成功了的样子吗?第二层,她已经到第二层了!”哨兵队长听起来正在手无寸铁地面对一只出笼的野兽。
“几人……你问我几人?就他妈的一个人,布列塔尼,那个共感者调查部的部长!妈的,疯女人……我们根本拦不住她,必须得你们来!”
“她他妈的是个S级哨兵!”
半小时前,午夜。哨兵队长正在酒神节0层值班。
因为前两天有人闯入过酒神节,所以经理规定,最近必须由他亲自留守地面层。哨兵队长对此烦得不行,他既没涨工资,又没办法趁机玩弄地下三层的向导,整个人暴躁得像个汽油桶,一点就炸。
“砰砰砰!”
偏偏还真的有人在他值班时在酒神节外面砸门。
他妈的,最近怎么这么多人来酒神节闹事,难道这些白痴都赶着找死吗?
哨兵队长怒气冲冲地打开门,却看见了一张漂亮而温柔的脸。
一个有着浅棕色长发的温婉女性站在门口,眯着灰色的眼睛,对他微笑。
哨兵队长的怒火像冲进海里的岩浆一样瞬间冷却了,但这并不是因为他见色起意。
沉重的感觉像是凝固的岩浆岩压在他心口,他认识这个女人。
之前跟哈瑞.赫夫迈他们开会的时候,圣卢塞特警局局长特地提到了这个女人和她的部门。整个警局,只有他们有可能违背局长的命令继续调查伦滋.赫夫迈的事情。
哨兵队长沉下声音:“共感者调查部部长,有何贵干?”
“哎呀,您认识我?”布列塔尼看起来有些惊喜,“谢谢您为我开门。我想进入这栋建筑,能请您让一下吗?”
“……这是私人会所,恕不对外开放。”哨兵队长站得笔直,背诵局长教过他的话术,“公职人员想要进入,也必须持搜查令来访。否则,我们有权正当反击。”
他知道布列塔尼是不可能申请到搜查令的,所以言下之意是你快滚吧,不然我就要动手了。
然而布列塔尼还在微笑,她摇摇头,像是中学老师在跟闹别扭的学生说话:“我不是以公职人员的身份来的,能请您让一下吗?”
她一边用温柔的声音重复着礼貌的请求,一边抬起了右手。在她干净整洁的袖口下,哨兵队长看见了泛着钛合金属光泽的,从未见过的先进半自动机械臂。
“……”他瞬间警铃大作,背着的手赶紧按下通讯器上的增援按钮,表面却继续站在道德制高点威胁布列塔尼,“无论什么身份,都不能公然违反法律。这栋建筑是合法的私人财产,如果你硬要闯入,我们会立刻上报警——非法闯入的罪名足够让你革职了。”
“这可不一定。”布列塔尼歪了歪头,带笑的灰色眼睛像是弥散的晨雾,“您知道安哥拉案吗?”
“……啊?”
“这是一个经典判例。大约十五年前,哨兵安哥拉的向导遭到五人轮○,安哥拉在警察赶到前先行追到了罪犯所在的地点,找到了自己的向导。”
“由于通过精神链接感知到了自己向导的痛苦,安哥拉陷入暴走状态,在杀死五名罪犯后又造成造成数十人轻伤,三名刑警重伤。”
“共感者审判庭认为安哥拉杀死伤害自己向导的人是哨兵的本能所致,鉴于他已经失去理智,从生理上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最终只是就其对警察造成的故意伤害判决了刑期。”
“……啊?”哨兵队长傻了,“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一个哨兵因为已结合的向导受到致命伤害而暴走,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免除刑事责任的。”
布列塔尼的笑容如沐春风:“您瞧,我们都心知肚明,您身后的建筑里有很多无助的向导。而我嘛,正巧也是一个因为自己向导受到致命伤害而失去理智的哨兵,认为自己的向导就在里面。”
“如果我闯进去,并且真的找到了向导们,我是不需要承担责任的。”
你是个屁!哨兵队长在心里咆哮。他听明白了,这个精通律法的调查部部长是在钻判例的空子要硬闯。他知道酒神节为了避免暴走的哨兵来闹事,进的货全都是没有结合过的向导,但他又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把这话吼出来,更何况——
“你他妈的哪里失去理智了!”他装不下去体面人了,对着眼前这个让他不寒而栗的女人破口大骂,“你他妈还在这里背法条案例呢!”
“啊呀,”布列塔尼说,大步向门里走来,“你大可以拦我试试,看看我还有没有理智嘛。”
伴随着她温柔如水的尾音,哨兵队长汗毛倒竖。他刚想抬手阻止她前进,就被她装着机械臂的右手猝不及防地拽住领子,狠狠扔到吧台上,撞落了一排酒杯。
姗姗来迟的增援们这才赶到前台,只看见长发飘飘,面带笑容的布列塔尼,以及她身后怪物一样四米高的巨大非洲象。任何人在它身边,看起来都像一个不堪一击的布娃娃。
所有哨兵都全神贯注地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个可怕的女人身上。与此同时,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角落,一个小小的微型机器人搭载着摄像头,溜进了酒神节内部。
“我们正在紧急转移地下三层的客人和向导,但现在已经有起码七个哨兵被她的大象踩断骨头了!她的机械臂我们也从来没见过,能发射麻醉弹,可能是私自研发的玩意儿——无论如何你们他妈的必须马上给我滚回来把她拦住,不然你们的第四层也他妈迟早得被抄了!”
哨兵队长无能狂怒地咆哮道,声音透过通讯器,响彻整个船舱。
“快艇十五分钟前已经派出来了,马上就要到了,快他妈的从船上给我滚下来!”
“明白,来了。”里奇简洁地回答。
然后,他干脆地把对讲机切换到船上的频道,要求剩余人员全部到救生艇的位置集合,破坏所有救生艇之后就地拦截目标。
他知道无论是海克还是莱蒂斯,最终目的都下船逃走,只要毁了所有救生艇,就能把他们全都困死在船上。
安排好了后,他蹲下身去,把倒地不起的米拉扛起就走。
“唉?哎哎哎?”米拉愣了一下,她没力气挣扎,只能大吵大闹,“不要啊!人家还没有尝到海克绝望的感情……人家才不走呢!里奇,喂,里奇,你不也还没有成功杀死他吗?这是任务,记得吗?你不能就这么——”
“实验室更重要。我们这边的实验品是最接近成功的那个,绝对不能让那个调查部部长发现地下四层的存在。”里奇冷冷地回答,向快艇过来的方向赶去。
离开前,他回头看了眼那行通向主动力舱室的血迹。
“至于海克.雷德……他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他虽然还能动,但那终究只是他脑子里的家伙帮他强撑下来了而已。”
“伤成那样,无论再怎么挣扎,他都不可能活下去了。”
“轰隆——!轰隆——!”
主动力舱室里充满了发动机的轰鸣。
海克.雷德倚靠在一台巨大的机器背后,把衬衫撕成几张布条,一条折叠成块状垫住颈部伤口,咬住另一条布的一端,将伤口和块状布一并扎紧,又简单把右胸的贯穿伤包扎了一下,完成了紧急处理。
单手包扎伤口有点困难,而血液转瞬就把布给浸透了。他的手有些抖,身体也愈发寒冷起来。
白鸟跪在他跟前,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海克此时的样子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伤患都更加凄惨,他右手的炸伤深可见骨,融化的皮肤粘粘着摇摇欲坠的肉块,大臂里的弹孔下方,子弹和高气压形成的巨大空腔里扎着骨头的碎片。
强烈的灼烧感焚烧在他的神经。杀手冷汗淋漓。他的呼吸很浅,新的血液却还是在随着他胸腔的起伏涌出。西服胸口大片已经干涸变黑的血迹里又浮现出鲜明的艳红,像是一束以他生命为养分肆意绽放的花。
血,到处都是血。在他的手上,他的身上,他来的路线上,他依靠的机器上,每一寸血迹都是他破碎的灵魂,触目惊心。
运作的发动机带来震动,世界似乎都变得鲜红。只有海克.雷德在褪色。白鸟抖着手,想抹去他脸颊上沾着的静脉血,半透明的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呜……”
白鸟颓然地低下头。
他说:“对不起。”
有什么东西哽咽在他的喉咙。他感觉自己快要失声了,又感觉有什么要冲破自己的咽喉。他曾经咽下过太多的哭喊,咽下药物造成的痛苦和顾客粗暴的□□,然而此刻他感到自己的食道在失控地抽动,他几乎想要呕吐。
“对不起,海克……对不起……我拖累了你,是我拖累了你……”
拯救过无数人的精神疏导师茫然地忏悔着并不属于自己的罪孽,不敢再去看海克的身体。那个S级哨兵无情的评价至今像一把利刃刺在他心脏——海克是因为不敢死,才失去了活下去的机会。
然而一道沉重又温柔的力量落在他头顶。
借由两人共生的精神,海克摸了摸白鸟柔软的白发。
他问白鸟:“你疼吗?”
白鸟像触电一样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看见海克漆黑的眼睛平静得一如既往。
“不……不疼。海克,你又为了我屏蔽痛觉了吗?不行,别这样了,海克,至少让我和你一起承担——”
“没关系,现在已经,没有在战斗了。而且我会,每隔一分钟,解放一次痛觉,这样就能,监控我自己的体征。”海克轻声打断他,一字一句地,认真地说,“白鸟,不要道歉。是因为你在,我才敢让精神图景暴走。没有你的话,我早就该,疯了,或者死了。”
他垂下眼,活动了一下左手的机械臂。枪口的红光亮起,它还能用。
“如果没你的话,我现在也根本不可能,听见他们说话。”
机械的嗡鸣声中,海克抬起头来,看向主动力室的门。在他脱离战场后,那两个哨兵向导的对话,他们要离开船的情报,还有他们对救生艇区的部署,海克全都听见了。
“我们,走吧。”海克摇摇晃晃地站起。他感觉眼前黑了很多,但他不在乎。
“我们去救生艇,那里。去等卢娜,和那个女孩。”
是时候汇合了。
海克非常清楚,S级哨兵和那个粉发的向导是唯二能阻止莱蒂斯的对手。既然这两人都在他这边,那莱蒂斯肯定已经成功救到了卢娜。
虽然不知道那个闯入酒神节的布列塔尼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海克很感激她引开了拉奥孔二人。现在,只剩最后一件事要做了——
“得去阻止救生艇,被酒神节破坏。”他说着,有些抱歉地看了眼白鸟,“再陪我一下……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
对啊。战斗还没有结束,他们还没有逃离。
白鸟突然替海克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疲惫,它如同西西弗斯的巨石压在这个不幸的杀手身上。
怎么还没有结束呢?他经受的磨难也太久了,太累了……他都已经拼尽全力,遍体鳞伤了,为什么还是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呢?白鸟看着海克连站都快站不稳的样子,总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但他没有哭,也绝不允许自己去可怜这样的海克。他知道,在妹妹平安之前,在自己安全之前,海克绝对不会停下战斗。
他知道正是这样的海克给了自己力量,支撑着自己走过了酒神节里最艰难的时光。
“嗯,我陪你。”于是白发的青年点点头,忍住哭腔,用尽全力露出了微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了吗?无论去哪里,我都会和你一起。”
他那么认真地看着海克,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像紊乱的代码那样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