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饿了数天,更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便要离她而去。
阿久毫不费力地就能将她扶坐到自己身边,她盯着那双盛满悲痛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再次确定——她赌对了。
“可以给我讲讲你的哥哥吗?毕竟……我差一点做了你的嫂嫂。”
“呵!”只影连笑都没有力气,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鼻息声,她哑着嗓子道:“你才不是我嫂嫂……”
“什么?”阿久凑近去听。
“我说……”只影一把拉过阿久,指尖干涸的血迹因用力再次破溃而出,不顾钻心的疼痛,她一字一顿趴在阿久耳边道,“我说,你,根本不是我的嫂嫂!”
“我哥爱的也不是你!从来都不是你!”
不再是之前活泼天真的少女模样,阿久此时此刻能清楚地感受到,只影对她赤裸裸的怨恨。
暗牢里没有窗,只能凭借廊壁上一豆烛火勉强视物。只影迎着火光,橙红的焰色倒映在她眼底,仿佛要将阿久连同这暗牢中的一切燃烧殆尽。
她竟如此恨她。
诗华亦是如此。
即便心中早有了最坏的猜想,可只影的话仍旧如同弯刀利刃一般狠狠扎进阿久心里。
十年一梦,如斯脆弱。
轻易地便被旁人打破搅碎。
“毅哥哥真笨,怎得连说谎也不会,哈哈!”小时候,阿久时常打趣荣毅老实单纯,蒙起人来,眼睛眨巴个不停,让人一瞧便识破。
原来,最笨的是自己。
对面的只影早已泪流满面,阿久也想哭,可她不能哭,更不能就此崩溃。她必须要将所有的事调查清楚。
她的人生怎可不明不白?!
急促的心跳压得阿久喘不过气来,她拼命压制住身体不自觉的颤抖,自脚底而上的气血翻腾的窒息与麻木让她险些身形不稳。
只影本就混沌着,躲在阴影里的阿久更叫她看不清神色,见她大口呼吸,只当她是气急败坏。
只影含糊着咧开嘴似笑非笑:“杀了我吧,你杀了我……”说罢又要去揪阿久的衣襟。
这次阿久眼疾手快地躲开只影的手,攒住她的手腕,控制住她不要乱动。
“告诉我真相,我救你出去。”
“不,我不需要你救,我也不会告诉你真相。”她盯着阿久,“我哥因你而死,我要你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下……”
“呵!”阿久闻言猛地松开她。只影早已气力不支,一下子瘫坐在地。
幽暗不定的烛火在阿久居高临下的脸上勾勒出几分嘲弄的恶意来,她拍拍手上的灰土,又嫌弃地拈起沾了血污的外衫,“不救也罢,至于你说的什么阴影不阴影……”又是一声嗤笑,“谁在乎?左右我今日还要谢你,亲口告诉我是你哥哥欺我负我在先……”
“阿久,冷不冷?我来吧!”
“阿久,我办差回来给你带了点心。”
“阿久别怕,我带你回去。”
“阿久,城南的桃花开了,你想去吗?”
“阿久……”
十年的嘘寒问暖犹在耳畔,阿久在纷杂的回忆中,听见自己用最恶毒的话赌咒着:“他如此便是……自作自受,便是不得好死!待我出去便要掘坟开棺,将他挫骨扬灰!我还要……”
“你敢!”
“我为何不敢?等你死了,我便将你口中的真嫂嫂关进来,就关在你这间,你哥哥骗了我十年,我便要折磨她十年。”
只影捂住耳朵,缩成一团:“别说了,别说了……”
阿久哪里肯罢休,她拉开只影的手,语带威胁:“你口中的嫂嫂是诗华对不对?你们伙同通伯算计我,如今已经东窗事发,睿王不会饶过你们的。通伯看着睿王长大,睿王或许不会拿他怎么样,可诗华呢?她只会比你更惨……”
“别说了,我叫你别说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放过我们?如果不是遇见你,我哥又怎么会惨死?我嫂嫂又怎会亲手杀了我哥?!”
只影毕竟只是个半大孩童,纵使早慧也禁不住如此境地的威胁恐吓。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哥哥和嫂嫂。哥哥已经惨死,她不能看着嫂嫂也……
只影在颤抖,阿久也在颤抖,茶色的眼眸因惊诧而放大:“你说……是谁杀了荣毅?”
夏稷霖终究是没忍住,在暗牢门口踱着步子,又不敢进去。
他担心只影口不择言,又怕贸然进去坏了阿久的事,反惹她不快。
“吱呀——”
窄小隐蔽的木门方一拉开,就被夏稷霖堵了个严实。
阿久面色惨淡,夏稷霖心中一沉又不敢开口去问,只小心试探:“如何了?”
刺眼的天光划过身前少年的耳廓与肩颈,暖融融落到阿久脸上,少年关切的目光也落了下来。
夏稷霖背光而立,比阿久高出多半个头来,他眉眼垂垂,羽睫掩盖下墨瞳里的光亮一点点消失:“只影……都和你说了,对不对?”
“你我的事稍后再说。”阿久略过夏稷霖直奔夏芷走去,“有劳长公主在此稍候。”
夏芷不明所以地打量着阿久走远的背影吩咐道:“你去跟着她。”言罢又转过头去喊愣在原地夏稷霖:“她这是去哪?该不会是逃了吧?”
暗牢的守卫识相地将小门再次落锁。
夏稷霖脸色难看地回到夏芷身旁,“嗵”的一下摔坐在椅子上。夏芷歪头瞧他,将他方才的丑态尽收眼底。
金铃叮当,她语气玩味:“她不是个普通的婢女吧?”
“皇姐,不要杀她。”夏稷霖重复着方才的祈求。
“皇族哪有什么纯爱真情,你护她甚于自己的安危,呵,告诉我她的用处,说不定她就能活。”
“她救过我的命,她是我的王妃,她不能死。”
“啧,从小到大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阿久去的时候不长,她回来时手里拿了几张皱巴巴的草纸。
“这是什么?”夏芷问道。
“这是物证。”
“物证?”
阿久将皱巴巴几张纸捋平,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在夏稷霖眼前抖了抖:“这是通伯与只影的来往信笺,从前都是烧了的。”她说着瞥了夏稷霖一眼,“后来生了别的心思,就将一部分藏在了床缝里。这些信笺并未提及具体姓名,但却足以证明是通伯的笔迹。”
夏芷接过薄薄几张信笺,蹙眉道:“就凭这几张物证,可不足以撼动朝臣们的铁齿铜牙。”
“那些老东西,他们认定的了事哪有那么容易改变?明日又是对簿朝堂,一旦旁生枝节,与打他们的脸何异?不如就此作罢,他们不会当真要了我的性命。”
“闭嘴!”“闭嘴!”夏芷与阿久难得的一致。
“物证只是点缀,人证才是重头戏。还请睿王殿下尽快找人为只影包扎调理,她便是我与通伯沆瀣一气的证人。”
“嘁,一个小小婢女……”夏芷心道阿久未免天真,不懂朝堂信奉的是权柄。
“还有——民女还想请长公主将我所做‘恶事’尽数告知给那位背后出谋划策的高人。”
夏芷不是愚笨之人,阿久言语一点,她便恍然顿悟。
以阿久的身份,她再怎么找寻也是在仆婢侍从里挑拣,蝼蚁之怒怎敌得过权贵的玉言金口?
能压倒权势的只能是更大的权势。
“你的想法本公主已了然。明日……”夏芷略微沉吟,“你二人权当不知情,典礼准备照旧。如若顺利,仪式前刑部便会派人上门……”
“皇姐,你可说话算话。”
听着夏稷霖满脑子的儿女情长,夏芷是看也懒得看他,只对阿久隐隐警告:“我劝你别再耍什么花样,我会派公主府的人过来看住这里。”
夏芷走后,阿久并没有回锦雁轩,而是回了夏稷霖的院子。
夏稷霖此刻摸不清阿久究竟知道多少,亦不敢轻言,只乖乖跟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进了门,桌上居然以摆好酒菜,还是温热的,夏稷霖颇为惊讶。
阿久淡淡道:“方才找寻物证时,碰见后厨的李妈来问,便吩咐下了。”
“阿久好生细心!”酒香扑鼻,夏稷霖是个中行家,一下便闻出,“是‘慰风雨’!”
夏稷霖确实饿了,他下意识坐在桌旁,等着阿久坐下与他一起。
可阿久却绕了过去坐到那把古琴旁。
“琼浆当以瑶琴配,这一月王爷为我做了许多,我却不曾做过什么,今日便以曲相赠吧。”
架手,抚琴。
夏稷霖就这样望着他的月光,端坐于古琴前。
回忆影影绰绰,往事历历在目。他在刹那间恍惚起来。
“锵!”起势凌厉如环佩迸裂,夏稷霖好似从梦中惊醒,迷蒙的眼睛有一刹那清明,而后又慢慢地失了焦,散在曲调之中。琴声抑扬顿挫,时而如山雨欲来时而如惊雷万顷,细指拨弄着琴弦,连细微的震颤都恰到好处。
这首《风雷引》是最善揣度人心的荣小王爷手把手交给她的。阿久知道,严正卿从不做无用之事。
果然,他什么都算到了。
阿久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怀疑,或许严正卿从一开始教她这曲《风雷引》便不是为了勾引夏稷霖,而是为了与他……撕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