俐俐在便利店的柜台结账,买了一盒牛奶、一份伽勒尔鱼蛋。趁着汤汁的热气未散,她坐到塑料高脚凳上,对着窗外光景发呆:这里是水静市中心第一医院,住院部的“小白楼”前。被阳光照得绿茵茵的草坪上落着斑驳的黑色影子:人与宝可梦,病患与病患,声音是五花八门的。然后她腰间的宝可梦球晃动了,超能妙喵在膝头现形,雪白前爪一扒,凑上去闻那咖喱鱼蛋的香气:“喵~?”
“饿了?”她将小家伙抱回来一些,“你一定没有好好吃早饭。”
“喵……”
竹签穿过一颗金黄溜圆的丸子,她将热气吹了又吹,送到超能妙喵嘴边:“姑且充一充饥,下次可别吃那么少……”
三天前,“圣安奴号”在水静港口靠岸,中心第一医院成为了伤病员的集散中心,联盟连夜入驻水静市电视台,针对水舰队余党展开了一轮审查与清洗。俐俐休整一天,很快收到国际刑警的指令。所幸工作不算繁重,偶尔得空下楼走一走,姑且算是松弛有度。只是大吾……
新闻在电视上滚动播放,连线现场记者,很快切到丰缘冠军的面孔:面容英挺 ,衣装周整,不疾不徐阐述现状,给人以充分的安心感,只是眼下青黑是实打实的。俐俐划开手机,聊天信息仍停留在起床时的七点一刻,大吾说:中午见。俐俐回好。
他怕不是一晚没睡?
俐俐摩挲着洛托姆手机的Home键,眉头紧皱,冷不丁有人开口:“巧了这不……”
背后,水直子举着一听可乐冲她摇。俐俐将目光往下一扫:溜溜糖球、冰伊布,以及,好吧,格列盖达的溜溜糖球(姑且称之为‘大溜溜糖球’)。蓝色大蜘蛛对她吹胡子瞪眼着,一脸非善茬的模样。超能妙喵紧张得抖耳朵,意念之力呼之欲出,俐俐安抚着它:“别怕。”
“我坐这儿啦。”水直子说。
她撕开了一包巧克力脆棒,宝可梦一下子涌上来分食,其中属大溜溜糖球蹦得最欢。俐俐想她的精神不错,嘴上仍关怀了一句:“身体好吗?”
“好得很,吸入过量瓦斯的人又不是我。”
“……我没什么……”
“没关心你。”水直子懒懒道,“你这人,坐在窗口怪惹眼的。长得好看真了不起。”
俐俐沉默,一是这话她接不住,二是她不认为这该是她与水直子之间的对话,如此……家常,如此不着边际。她谨慎地四下看看,问道:“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读书,我大学没读完呢。”
至少不必担心经济状况,俐俐想。“你的专业……”
“新闻系,不像吗?你就等着看我上电视吧,我会像那个帕琦拉一样火。”
俐俐更沉默了。水直子恼:“你你,你是真的不信啊!真不礼貌!”
“帕琦拉很出名吗……”
“最近她可出名啦。宝可梦世界锦标赛的解说位因为突发事故没了稿子,可她的临场发挥实在厉害!”
宝可梦世界锦标赛?俐俐记得今年的丰缘代表是米可利,其余新闻没有进一步关注了。她默默将头低下去,默默吃了一颗丸子:“你母亲……”
“什么?”
“你母亲的事,我很抱歉。”俐俐诚恳说道。
水直子从鼻子哼了一声:“少自以为是了。”语气是平稳的,只是俐俐看见她狠狠掐着手里的塑料袋子,“你们救不了她,我也不行,要说谁能救她……反过来说,真正杀死她的,是那个混账家伙。”
“你是指,你的亲生父亲?”
水直子眯起了眼——还能有谁,她的表情是如是诉说的。
“他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可妈妈对他抱有期待,因此注定陷入失望。即便她早已明白那家伙的本性——你是不是觉得她很愚蠢?”
“我理解她,人类……总要信仰着什么的。”尤其在逆境之中,即便心知肚明是幻觉是假象,想必还是会拼了命的抓住吧?
“你还挺会说话的嘛~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然后谁也没有说话,一左一右安静地进食。不多时,有两个工作人员结了账来,把装着烤甜甜圈与咖啡的托盘放在水直子右边,继续说着:“我是听乔伊女士说的——四五年前的时候,冠军先生住过院呢,就在‘小白楼’!”
“真的假的,他受伤了?”
“视力受损,似乎在地下挖掘时唐突见了亮光——对了,当时他的女朋友是卡露妮,常来看他,眼科的大泽木甚至要到了她的签名!”
水直子压着嗓子笑了一声,扭头挤眉弄眼。俐俐不回应,即便她的的确确竖着耳朵在听……干什么,有什么听不得的!
“卡露妮本人真的超——好看的。她同大吾先生在一起,真不知道该羡慕谁。”
“他们分手了吧,三四年前?”
“卡露妮可有事业心了,难以想象她会放弃卡洛斯的事业,嫁到丰缘来——说起来,大吾先生的现任女友,最近就在住院部吧?”
“似乎是,但特别低调,没听说什么消息。”
“果然是家里安排的结婚对象吧,那种——很温柔的,很听话的,没什么主意的类型。你看,谈恋爱是一回事,结婚又是另一回事。”
俐俐抿着吸管,吸不上来,而后意识到吸管口被咬成了扁扁的形状。她将它重新挤成O型,略感沮丧:诚然她不喜欢处于公众视线中……
水直子自来熟地加入会话:“我猜也是。我在船上见过那个人,看起来同冠军先生一点不熟~”
两人同时啊了一声。“可我听说,”其中一人接着道,“她怀孕了……”
“啊?”
“听说临下船的时候吐了呢……”
俐俐叼着吸管一阵猛吸,见托帕小心翼翼地瞧她,眼睛一眨,目光温柔下来:“吃饱了?”
“喵!”
值班医生与爱管侍从门前经过。宝可梦注意到她,指一指,医生从便利店正门进来:“竟在这里见到您了,俐俐小姐。刚才前台来了一个孩子,说想见您,我打电话到您的病房但没人接……”
孩子?俐俐疑惑。
见她起身,水直子笑得更灿烂了:“怎么,听不下去?”她偏过头,压低声音问道。
俐俐从容迎接着她的目光,于是女孩子往前倾了一点:“怎么?”
“我知道你放走了静雨。”俐俐说,“你该低调一点,别乱说话。”
然后她稍感满意地看见对方的表情僵住了,于是微微一笑:“久等了,我这就来。”她对等待着的医生说道。
竟是圣安奴号上的小服务生。
粉色头发的少年一脸局促地杵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大束百合花,吉利蛋倒是很开朗地挥着小手臂:“吉利~”
就仿佛她在那艘船上见过的人与事,多多少少有了个着落似的。俐俐倍感欣慰。与之相比,先前见闻与其所带来的极轻微、极轻微的难过,愈发地离她而去了,不重要了。
“谢谢你来看我。”她招呼道,“进来坐一坐吧,我该怎么称呼你?”
“乔尼·乔伊。”男孩小声说道,“您可以叫我乔乔。”
乔伊家族是宝可梦医疗的一大巨头,但并非人人怀有成为医生的理想,譬如乔尼·乔伊。十六岁的男孩子对华丽大赛情有独钟,为承担四处旅行的路费及宝可梦们的保养费用,假期便在熟人介绍的酒吧与餐厅打工:“这是头一回遇见坏人。”乔乔很诚恳地说道,“谢谢您关照我。”
“受到关照的是我,谢谢你告诉我情报。”
“您是为了保护我们,保护圣安奴号上的所有人。冠军先生也是。两位是特别了不起的人。”
俐俐感到些许无所适从,幸好乔乔换了话题:“托您的福,我对下一次的表演有了灵感。我会参加后天的绿荫大会……”
“没有耽误你的赛程真是太好了。”俐俐说,“我想你的参赛经验很丰富?”
然后她很震惊地看见乔乔拿出一个收纳盒,里头装着五颜六色的奖章,金色的银色的,叠得满满当当。
“我从十岁时就开始参赛了。”乔乔腼腆笑着,“没什么厉害的。这些,多数是‘普通级别’与‘超级级别’的奖章。”
“你一直对华丽大赛感兴趣吗?”
“我母亲很喜欢华丽大赛,从前常常带我观摩。”乔乔说,“我观看的第一场华丽庆典——冠军只有十二岁,搭档是一只沙奈朵,实在令我印象深刻。”
十二岁取得如此成就的天才,想必如今很有名吧?俐俐问:“他是谁?”
乔乔想了想,面露难色:“他在活跃一两年后就消失了。如果您不怎么关注华丽大赛,或许不会听过他的名字。”
“你说说看。”
并非她当真有什么自信,仅仅是礼节性地延续话题罢了。关于宝可梦华丽大赛,俐俐的兴趣仅仅止于“偶尔买票观摩顶尖表演”的程度,自然不可能听闻什么昙花一现的小选手。乔乔说:“他叫小早川若叶,您知道吗?”
“我果然不……”
声音在喉咙里卡了一卡。
等一下。
小早川若叶?
大吾推门进来,风尘仆仆。注意到乔乔与小几上的茶杯,很快明了状况,给了他一个微笑。俐俐说:“这是圣安奴号上的……”
“幸会。”大吾轻握了一下乔乔的手,“我知道你,多谢你对俐俐的关照。”
“是我受了关照才对……”
俐俐轻轻牵了一下他的袖子,大吾自然地低下头来:“我去买一些点心?”
“我有备啦。”
招待对象不止乔乔。墙边的一地阳光里,乔乔的吉利蛋、毽子棉正与俐俐的宝可梦们围坐在一起,分食她买来的树果糕点与冰奶茶,一时间室内满是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大吾往她的手心捏了一下:“我去找一个花瓶。”
“你先把外套放下……”
大吾依言,在立式衣架上挂好外套,再从她的怀里接过包装齐整的百合。“你们慢聊。”他对乔乔点一点头,转身离开。
乔乔很快告辞。间隔五分钟后,大吾推开房门,握着一只干净剔透的花瓶,瓶子里的百合花已被修剪整齐,粉色花蕊微微绽开,吐露着湿润的芬芳。俐俐收好洗净的茶杯,回身微笑:“你吃过午饭了?”
她得到了一个来自背后的拥抱,细碎短发的扎在她的肩头,他的声音终于泄出一点困倦:“没有。”
“那你……”
俐俐摩挲他的手背,嗓音柔软下来:“医院对面有一家咖喱店,很热乎,很新鲜,我去打包一点给你?”
“我不太饿。”
大吾掀起眼来。他的眼窝很深,即便处于疲惫状态,睫毛修饰得眼珠清亮,很勾人。然后他将眼角微微弯起来:“在你这里睡一会儿,行不行?”
“多久都行。但你至少吃一点什么……饭团、三明治?我去楼下买一些,好吗?”
得了首肯,俐俐拿起钱包下楼去。货架上摆着新鲜的冷藏三明治,她拿在手里掂一掂,寻思着分量合适,只是略有一些冰凉,遂换了可加热的蔬菜烤馅饼。大吾不常食用便利店食品,但不介意,只是留神控制着碳水摄入。俐俐拿了炭烧海鲜组合、新鲜树果切与无糖热哞哞牛奶,结了账返回病房时,银发青年已陷进沙发里睡着了。
波士可多拉笨拙地抱着一团被子,见她开门,不知所措地不动作了。俐俐将食物放到一边:“托帕,来帮一帮忙。”蓝色猫咪小步跑来,超能力轻柔地裹住男人的躯体,将他打开,展平,很轻很轻地放在床上。俐俐解了他的领带放在一边,松开一两颗衣扣,再将腰带抽出来,把着脚踝拉下皮鞋。波士可多拉送来被子,俐俐牵着一角将人盖好,正要起身,冷不丁一只手伸出来:“俐俐。”
俐俐惊了一下,回头。大吾并不表态,只是微微笑着。于是她读懂他的意思了:“我在这里陪你。”
他满意,稍稍往里缩了一点,让出半个身位。俐俐挨着枕头坐下,俯身脱去鞋袜,她背后的长发柔软地垂落下来,像是浅银色的波浪,大吾顺手捞了一络勾在指间,就仿佛抓住了什么似的,安心合眼睡去。
“…………”
迷思在梦境里延伸,过往浮现其中,久远得他以为忘却了:那是二十年前的卡那兹市,德文制造的大楼尚未翻修,十岁的他穿上剪裁合体的小西装,头发梳成小大人的模样。敞亮的酒店宴会大厅中,明石家的客人们聚在一起,其中俐可瞧见了他,笑意盈盈地挥手;另一个浅色头发的小女孩则依偎在异国面孔的母亲身边,自始至终不曾抬头。
彼时的他已显出一点成熟范来,懂得察言观色,亦懂得留神一些茶余饭后的碎嘴子,譬如:“明石家的风头是劲,我以为那小儿子回来,多少与大儿子争一争权……”
“明石寿明?那小子,瞧着不如他哥哥来得稳重。早年有风声说他要接一把手的位,我是一点不信的。”
“可不是假风声!那一年呀,说是明石家的长子在关都成家了,定居了。乔伊药业的蠢蛋满以为是次子接一把手的位,花了大心思大财力搞定关系,谁知那小子失踪了整整大半年!”
“所以他哥哥回来了?认得了这人情账?”
“那自然是认不了。没了当事人,这一笔笔糊涂账怎么掰扯?”
“照你说的,要发展明石这边的关系,还得瞄准长子这一脉了?”
“寻常情况,是的。可你瞧见羽治家的小姑娘没有?”
铁哑铃直拱他的臂弯。大吾回头,话题中心的小姑娘正朝这边缓慢移动——确切地说,被她父亲的火暴兽抱在怀里,朝着这边缓慢移动。不确定她是否听见了议论声,但小姑娘朝这个方向看了,继而脑袋一扭,埋到宝可梦毛茸茸的肩膀里了。
“她已经六岁了!”那人压低声音,“你瞧瞧次子家的那一个,活泼,待人接物都是好的,这一个呢?走路走不稳,开口说话都成问题!说是年前才把她从关都接回来,我看啊,十有八成是有智力障碍!”
“……真的假的?明石羽治那样的人,女儿竟然……”
智力障碍,大吾知道这个词语的含义。可那孩子,果真如此?忙于议论的两人或许不曾留意,他是瞧得真切的:就在刚才,小姑娘瘪瘪嘴,露出了闷闷不乐的表情。
“明叔的女儿——”
回程车上,他问父母:“她真的有‘智力障碍’吗?”
“……大吾你,听谁说的?”
待他讲出那一日的见闻,母亲哭笑不得:“你这小耳朵够灵光的……”她摸一摸他的脑袋,露出为难似的表情,父亲这时接过话头:“大吾怎么想呢,关于那个孩子?”
他很认真地思考,很认真地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同她打过交道。”
“那么,等到你同那孩子打过了交道,再下结论如何?”
对于明叔——明石医生,大吾向来怀着一些近似崇敬的心情。若是以如今的流行语形容,大抵可称为“滤镜”吧?男人谈吐温柔淡定,他培育的火暴兽更是未见过的奇特品种:眼眸狭长,嘴角时时含着诡笑,颈上火焰如紫色花朵一般盛开。出于训练家的好战之心,他曾私下拜托那宝可梦与铁哑铃对战,可几乎从没有占得上风的时候。
那个明叔的孩子……
两个月后的新年日,他再次见到了那个孩子——这一回终于能下地了,穿着樱花色的访问和服,在后花园的泥巴地上用树枝画画。火暴兽揣着手从旁看着,紫色眼眸在太阳下眯起来。见他走近,宝可梦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标志性的诡魅笑容,大吾知道这是打招呼的意思。他慢慢走到小姑娘的身后,后者全然未加注意,专注握着树枝在泥土上划拉:她画着一只没见过的宝可梦,外形如跳鼠般,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大吾脱口而出:“你在画什么?”
树枝继续在地上划拉着,勾出圆形,变成宝可梦的溜圆大眼睛。然后女孩慢慢答道:“是Mew。”
“Mew?”
面对他的茫然,女孩子点头:“它不在了。”语气很是沮丧。
她蹲下来,重新抓起树枝,往“画作”上打了个叉:“不对,我画得不对。”很难过似的,她将脑袋埋进了膝盖里,“我想回家……”
火暴兽将前爪伸过去,安抚似地轻拍着她的脊背。女孩子抬起头,明红眼眸蒙了一点湿气,一下子扑到宝可梦的怀里了。
“我想回家。”她咕哝着。
大吾在明晃晃的日光里醒来,身边空无一人,俐俐的宝可梦们亦不见了,白色窗纱在午后的微风里飘荡。床头放着一杯温烫的咖啡,杯下压着一张纸条:午饭在购物袋里,找护士替你热一热。俐俐。
暂时走开了么?
大吾在购物袋里找到了午饭,刚刚推门出去,值班护士瞧见了他,眼睛亮了:“您醒了?俐俐小姐告诉我,您可能需要借用微波炉……”
“是的,麻烦您了。”他将须加热的餐盒取出来,随口问道:“俐俐去哪里了?”
“我想是去‘圣安奴号’了吧。下午她向我确认今天是否是‘圣安奴号’停靠的最后一天……您、您怎么了?”护士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似乎不明他的脸色为什么一下子变了。
“她去了圣安奴号?”大吾问道,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底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