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那是一双蓝色的眼睛。
她被【那个生物】注视着,在幽深的梦境里。蔚蓝的天,碧绿的树,湖泊是明亮的镜子。果实骨碌碌地滚到脚边,她一颗一颗地拾起,然后那个生物来了,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它说……
俐俐醒了。
缺觉带来的疲乏感在第一时间占据主导,以致眼皮子的动作比平日艰难一些。“得起床了。”她咕哝着。然后窝在枕头边的超能妙喵一下子睁开眼,蓝绿眼瞳如水洗一般清亮,俨然醒了许久,只是赖在训练家身边不肯离开罢了。
“波古!波古!”
波克基古飞来,隔着玻璃咚咚敲着。待俐俐一开窗,它便落到了窗台上,挥着小手热情打招呼。“早上好,帕拉伊巴。”俐俐说,“你们去玩一会儿吧。”
托帕笨拙地扒着窗台爬上去,被波克基古从后颈一拎,扑腾扑腾飞向阳光里的小花园去了。俐俐踱到桌边。台面上摆有三沓纸质资料,分别用长尾夹夹好,贴有便签以供区别:西尔佛公司事件,奥普利比亚群岛事件,莱姆市药物R事件。
均是与超梦相关的事件。
俐俐摩挲着纸面,眉眼间掠过一丝阴霾。
西尔佛公司事件后,关都联盟未能寻到超梦下落,一年后它以破坏性的姿态出现在奥普利比亚群岛,操控者是名为“茶党”的神秘组织。这起事件因当地巡护员联盟的介入而平息,而超梦再度消失,这是它最后一次现身于人前。至于莱姆市的药物走私案件,实与超梦无直接关联,只是那名为R的涉事药物疑似超梦的细胞残余,多少令人猜测涉事组织背后或有火箭队的影子。
而不久前……
圣安奴号的秘密货仓被神秘力量夷平,俐俐是唯一的目击者。虽未瞧见袭击者的真容,从骨髓深处牵动心脏的恐惧已给出答案。该货仓地处隐蔽,老船员皆表示不知其存在。而货仓周遭的建筑结构不见分毫波及,更为此事件增添几分谜团。
——超梦的目标,仅仅是“那个房间”而已?
俐俐斟酌不出个所以然,心下恹恹的,将资料全部拢好推到一边。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快速浏览了一番邮箱:以Epsilon宝可梦为议题的期刊论文已让她没日没夜忙了两周,所幸做完发送的修正稿没有收获过多的修改意见,估摸这一两日便可定稿了。
“……咯吱。”
轻微的一声响动令她回头,大吾的脸孔从门缝后露出一点,似乎意外她已起床,顿一顿,将门推开了。“抱歉。”他穿着深蓝浴袍,下颌胡茬干净,银蓝色发梢挂着一点水珠,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我想你在睡着……昨天,忙到很晚?”走近,他注意到她眼下的青黑,眼底笼上一层担忧之色。
俐俐合上电脑:“我的脸色,是不是很难看?”
“不难看,我喜欢俐俐努力的样子。”他说,“但我更想你好好休息。快结束了么?”
手掌偎在她的脸颊侧,俐俐点头,连带着蹭了蹭他的掌心:“等终稿通过了……我要好好补一补觉。”
这个答案令他欣慰,于是眼神更柔和了。“我去做一点早饭,蒸蛋好么?”得到肯定答复,他接着说,“蔚兰上午会来,说是有东西捎带给我。你想同他打一声招呼么?如果不,在这里休息也好。”
“你总是操心这些那些……我该同他打一声招呼的。好啦,我去洗澡。”
她轻快地在他颊边吻了一下,继而轻快地抽身离开。大吾抬手,恰有一络发尾从他的指间掠过,柔柔的,像一尾银色的游鱼。
蔚兰·君莎带来一只小匣子,红绒布包衬着一块流光溢彩的石头。“这是盔甲男的钥石。”他说,“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交给合适的人——这也是水直子的意思。”
大吾不接话,转过视线去看俐俐,君莎啧了一声:“你说呢,俐俐小姐?听闻你是Mega进化的继承人之一,由你交给合适的人如何?”
“……我会请他妥善保管的。”俐俐说。
“要在这里吃午餐吗?”大吾问,“一早你才说要来,我没来得及准备什么。”
“好哇,蹭一蹭你家的饭。”君莎哈哈一笑,“你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是吧,大尾立?”
猫猫虫精神抖擞地应和:“尾!”
大吾去附近的超市买食材,留下俐俐招待君莎。俐俐用玻璃壶烧了热茶,送到君莎面前:“请用。”她不是善于言辞的人,只得心里期望着对方找一找话题,君莎倒是遂了她的愿,抿一口茶:“我听说了那天的事。”
她的心里泛起一点预感:“哪一件?”
“圣安奴号的货仓被袭击了,或者说偷盗?我从没见过那样干净的现场。”君莎以闲聊式的语气说着,“听说俐俐小姐是唯一的目击者?这样的话,其实无人能证明你是所谓的‘目击者’吧?”
俐俐未动声色:“您今天来,是想问我这件事?据我所知,圣安奴号已经由国际刑警接管了。”
“我好奇得很,才找你这个关系人探听——那袭击者长什么样?专门挑在那个时候出现,难不成是你认识的家伙?”
君莎脸上笑嘻嘻的,话间暗藏锋芒。俐俐想他今日的目的大约不是送一送物件这么简单,而是冲了她来的:“您这样说,我想不是无凭无据吧?不妨把话说清楚些。”
“我想问你与超梦是什么关系。”
“……”
她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到底是泄露了一点在脸上的。君莎收起笑容,眼神锐利,现在的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名警察,一名嗅到不寻常气味的警察:“我的本意不是多管闲事。可你比我想象得更加危险。或许我高看了大吾。”
屋内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寂静之中含着剑拔弩张的味道。屋外玩耍的超能妙喵俨然感受到了什么,一脸紧张地想跑进来,被大尾立拦在了屋外。俐俐远远冲它摇了摇头。
“超梦的出现不是巧合。”君莎凉凉说道,“那家伙从前暴虐成性,才不在乎波及到了什么。这一回——哈,除了那个秘密货仓竟是一点没有损坏,火候控制得真是得当。”
“所以?”
“有同伙存在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有人,某个人或者某个谁,向它下达了精确的指令——毁掉那个房间,只摧毁那个房间就好。超梦忠实地执行了那个指令,这是最合理的猜想吧?”
“而你怀疑那个人是我。”俐俐说。
君莎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我听水直子说,只有你能打开那个房间的门。”
“能打开那扇门的,或许不止我一人。”
“而那个房间已经被摧毁了。”
俐俐默了。如此看来,对方的猜疑并非空穴来风。
“顺便,我找到了一件有趣的东西。”君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俐俐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富士研究所 M-150梦幻基因工程】
【签署人(负责人):明石羽治】
纸张泛了毛边,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她的视线凝在那个熟悉的签名处,脑中快速漫过空白。再抬头时,君莎已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如何?”
“……我无法反驳。但我对超梦一无所知,这是实话。”
想必是不相信吧?对方啧了一声。而在他追问之前,落地窗外的天空掠过了巨金怪的影子。“回来得真是时候。”君莎嘀咕着,“好吧,随便。我暂时不能把你怎么样,可大吾对你是认真的,如果你果真……果真有一些真心,至少不该对他隐瞒。”
五分钟后大吾进门,带来的是新鲜面包与荤素食材,林林总总几袋,分别挂在巨金怪的四只胳膊上。三人动手做了各色帕底亚三明治,分给各自的宝可梦吃着,席间气氛轻松愉快——大致是轻松愉快的吧?至少俐俐不认为她表露出了什么端倪。午后君莎告辞离开,她借着补觉的名头回房,展开那张泛黄的纸片打量许久,然后她的手机叮咚响起,屏幕上闪烁的是希嘉莉的名字。
“妈妈。”握着电话沉默良久,她终于道:“你们打算瞒我多久?”
※
大吾穿着黑色的无袖坎肩,质地垂顺的棉质裤腿卷起来一点,脚下的小水滩映着一弯白色的月亮。他以左手提着加长水管,肌肉线条坚实饱满,伏在波士可多拉的背后擦拭他的钢铁尾巴。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时,他侧过头:俐俐穿着墨蓝色的长睡裙,肩上搭了一件半透明的罩衫。柔软细碎的额发下,她的眉眼隐隐含着忧思,大吾关闭水阀,快速抬起手肘擦了一下额头:“把布递给我一下好吗?”
“……好。”
钢系专用的磨砂布,质地坚韧,具备超强的吸水性。他用那略微粗糙的布料裹住宝可梦的尾部,一寸一寸抚过坚硬的鳞甲,以确保没有水分残留于任何一片金属鳞甲的缝隙。然后他意识到他的手边没有钢系专用的保养精油,晃神间,一只细白的手执着半大不大的铁罐递过来。
“忘在客厅里了。”俐俐说。
大吾道了声谢,戴上手套。庭院寂静无声,于是他听见俐俐静谧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着风吹草木沙沙作响。“是找我么?”护理结束后他问,俐俐微笑着点一点头,他便说:“正巧,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房顶有一间小小的阁楼,四面透风,西侧以倾斜的阶梯与屋内相连。“是不是看星星的好地方?”他示意她弯一弯腰,坐到风口边的软垫上。天空覆了一层釉质似的墨色,云团恰好被风吹开,露出月明星稀的景致。俐俐将腿曲起来,手肘搁在膝盖上方,她的睫毛尖跃动着一闪一闪的月光。
“我不知道你家有一间阁楼。”她半开玩笑似地说,“我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人吗?”
“当然。”大吾笑,“如果我说不是,俐俐要吃醋么?”
“……也不至于。那样的话,就当我没问过吧。”
大吾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但也没什么可强求的,叹息一声换了话题:“君莎,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
俐俐抬眼,没掩饰惊讶的神色。他问:“真的?”笑意从蓝眼睛里隐去了,“他果真同你说了失礼的话?”
“失礼是谈不上……”
大吾不说话了,嘴角绷紧了些,半晌才道:“我总希望是我的错觉,今天你的话比往常更少。”
“有那么明显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该想到的。为着圣安奴号的事件,他与国际刑警高层有过口角。我该想到他不会放过向你打听的机会……”
“口角?为了那天的事?”
“驻守圣安奴号的小队是蔚兰的部下,那天有人遭到波及受伤,我想他……想要一个交代。”他抱歉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会同他谈一谈的。我明白国际刑警的立场,这是有必要的,何况这件事与你有关。”
“蔚兰先生没有对我出言不逊,他只是……告诉了我一些事实。”她从衣袋取出君莎留下的纸片,展开,然后她清楚地看见那双银蓝色的瞳孔颤动了一下。
“他说我不该对你隐瞒。”俐俐绽出一点苦笑。
大吾的视线从纸面一寸寸扫过,定格在右下角的签名处,目光闪烁。俐俐将文件取回来。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片,很快化作灰烬,从她的指尖散开了。
“我时常在想……或许那天,超梦对我的杀意不是巧合。”她喃喃着,“或许我,生来就是欠它什么的。”
“这世上没有理所应当的杀戮。你不必那样想。”
俐俐摇摇头,很轻地笑了一声:“今天我同妈妈吵了架,我想知道爸爸做了什么,到底做了什么,可她一点不肯告诉我。”手指碰一碰他的手背,她抬头问:“你同我讲实话……大吾,你会不会有压力?我爸爸,做了那样的事,若他当真做错了什么事,伤害了什么人,我是要用尽毕生去偿还的。可这与你无关。”
大吾很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掌心反转过来,顺势让十指交扣着了:“你猜猜看,蔚兰为什么来找你?火箭财团早已覆灭,事关明石财团的案件是丰缘警方主导调查的,以蔚兰在其中的地位,假如果真查出你父亲与火箭财团有不当来往,他为什么需要拿着这一纸旧文件来问你?你实在不必预设你父亲做了什么。”
见她垂头不语,大吾又道:“明叔的确难以捉摸,我充分领教过了。可是如今再想,他的行为其实并未导致什么后果。当年——”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当年他偷走两颗宝珠,却没有交给水舰队或火岩队,它们至今落入任何人的手中,这不是一件坏事。或许,他只是认为联盟不值得信任罢了。”
似乎被旧事勾起了兴趣,俐俐抬起脸来,琢磨似地盯着他瞧:“当年的事,我总有一些听不明白。听起来,水舰队与火岩队突然就消失了……”
“这也是我的感受。”大吾叹息,“我时常在想,或许,不,一定有许多我不知情的前因后果,也而你父亲他,恐怕在其中介入不少,只是现在……我不知道有谁能告诉我答案。”
他们同时陷入沉默,直到夜色中传来几声鸣叫,窗边扑簌簌地掠过几只长翅鸥的影子。俐俐从窗口处向下望了望,瞥见一点星火似的金光,竟是捷拉奥拉在庭院里习练。她微微探身出去,想看得更真切些,被握住胳膊拉回来:“俐俐。”
“嗯?”
“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他微笑着,目光是雪亮的,“我一点也不会有压力。”
“……听起来像说谎一样。”
“为什么?”
“我才要问你为什么!”
他便朗声笑起来,眉宇肆意舒展,于是每一寸阴霾皆在月光中无处遁形:“因为我不是普通人——不是吗,俐俐?在你眼中的我这个人,竟承受不起这样一点风浪?”
当然不是,俐俐几乎脱口而出,然后她意识到这个沉重的话题即将被他揭过去了,心下松弛之余,涌起一股茫茫然的不甘来。然后她听见大吾说:“其实我……”
“嗯?”
近距离的对视保持了六七秒,然后他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以后再同你说。”
“这样吊人胃口很不好……”
她本能性地掐了一下他的腰侧肌肉,从指尖感受到条件反射的僵硬,这才意识到她许久没有这样做了——确切地说,他们许久没有如此亲近地坐在一处,因此不曾触发这些亲近时特有的小动作。然后她的右手被抓住了,青年的掌心是温热的。
“你说得对。”他低声道,“吊人胃口很不好。”
亲吻覆上双唇,俐俐将手环上他的肩颈,几经缠斗才抢回一点主导权来。“你这些天……”她微微喘息着问他,眼底泛起一层水汽,可后半句到了唇边,被温存的指尖扰动散了。
“等,等一下……”
他在她的颊侧落下细细的亲吻:“你这些天,不常笑,藏了心事的样子……现在好些了么?”
月光下他的眼眸澄蓝,情意在眼底拉丝结茧,愈发令人挣脱不开了。俐俐咬着唇道:“是好些了。”颤了一下,挣扎着去握他的手,“我们回去。”
“现在?”
显然是坏心眼的问话,俐俐用力掐了他一下:“别在这里……求你了。”至此,终于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是应允意味的。
心事是散开了些的,只是仍有残余的心绪挂在心尖,以致她瞧着窗棂上的月光许久,睡意寥寥。俐俐些微侧过头去,大吾已沉沉地睡去了,眉目松弛,呼吸平稳。而她——身体并非不疲累,偏偏大脑清醒得很,难道有什么不得不醒着的理由吗?俐俐禁不住胡思乱想。
良久,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
入夜,气温更低了几分。她拉开通往阁楼的小门,抚了抚胳膊,再抬头望去时,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阁楼上空飘着粉色的影子。
她确信她见过的,近到在前一日的梦境里,远到《古代海图》指向的那一座边境小岛。是的,她见过它,不止一次两次,在大木博士手记里,它的名字被记述为……梦幻。
【梦幻】注视着她。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宝可梦的形貌,小小一只,粉色身形似跳鼠,眼眸呈冰封的蓝。她迟一步地意识到那宝可梦的眼中是怒气,滔天的冰冷的怒气。正踌躇着,锋芒从粉色生灵的眼中迸发,竟有乌泱泱的意念之力腾起,劈头盖脸地朝她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