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吞噬的前一刻她听见了叫喊，紧接着电光撕开意念，金色影子一闪，利索停在屋顶：捷拉奥拉将双拳横于胸前，指间握出噼啪的电流声。它以双目锁定着粉色来客，面上布满阴云。

    俐俐启唇，没能发出声音。她的大脑仍处于混沌状态，不知该对眼下状况发表何等评论。很快梦幻动了，细长尾巴一甩，就这样消失在了黑夜里。

    愣神许久，俐俐对捷拉奥拉说道：“谢谢。”

    大猫从喉间挤出几声轻哼，瞳孔向后掠去，竟然指向一片人影。“大、大吾？！”

    俐俐向前迈了一步，不巧踩在倾斜的屋顶上，一个打滑，被一双及时伸来的手搀扶住了。

    ——说是搀扶。

    力道未免太大了些，紧紧箍着她的手腕，像一对有温度的铁铐。俐俐咬唇，大脑因一连串的境况醒了大半。可他是何时来的，又看见了什么？俐俐看向捷拉奥拉，目光是求助性质的，奈何大猫满脸写着不关心，径自翻到屋檐下去了。

    “我……”

    她酝酿似地说着，抬头，又停下来。因为大吾近乎逼视着她——是的，逼视，平日里温柔含笑的一双眼，此刻深沉浓烈。俐俐陷入失语，好半天才开口：“我有点冷，我们进去说行不行？”

    这一回他说了个好，手指从她的腕上滑开，捉住她的右手掌。俐俐说：“等一下。”

    又怎么？大吾的蓝眼睛仿佛如是询问。她低下头：“拖鞋掉了……”

    说不清是遭梦幻攻击时被震飞的，抑或是打滑时遗落的。她的右脚上空荡荡，只得屈起腿来，在风里金鸡独立似地站着。沉默长达五六秒，以大吾的一声叹息告终了。

    “来。”

    后腰被揽住了。俐俐下意识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就这样被稳稳地抱了起来。“等一下！”脚背拂过轻薄的布料感。大吾托了一下她的膝盖弯，俐俐一挣，第二只拖鞋跟着飞出去，这下两脚皆是空空的了：“我说我的拖鞋掉了！”

    “明天再说。”他的声音是淡淡的。

    她依偎着他的胸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正在生气。为什么？倘若要询问这个问题，势必涉及解释一番刚才发生了什么，又为何发生此事。俐俐张开嘴唇，复而闭上。她的手指勾住他的衣襟，烦恼似地揪紧。大吾留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将她放在床边时，他选择了开门见山的提问：“你——不是打算趁夜偷偷溜走吧？”

    俐俐：“啊？”

    两人眼瞪眼地僵持着，俐俐扑哧一声，僵持气氛荡然无存：“你在说什么呀！”

    她往那没什么肉的两颊掐了一下，双手顺势搭在他的肩膀上：“我怎么走，这样？笨蛋。”

    女性穿着暗蓝色的真丝睡裙，轻薄的裙摆覆到脚踝，打褶的方形领口露出漂亮的锁骨，要说趁夜远行，确确实实是牵强了。大吾低头笑了：“好吧，是我误会。”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可你为什么……”

    俐俐掩了掩他的口：“如果我说刚才屋顶上有……梦幻，”说到这里，差点咬了舌头，“你相信吗？”

    “梦幻？”

    “嗯，梦幻。”

    他的眼神顿时深了，瞳孔轻微颤动，答道：“我相信的。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俐俐说，“你不问我为什么……”

    “嗯，为什么？”

    “我不知道。”

    他笑起来，摸摸她的发顶：“我想也是。好了，快些睡吧。”

    俐俐被他包进被子里，心下藏着一团疑云，又是不甘又是困惑，忍不住挣扎着问：“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他面对着她躺下，咫尺间的蓝眼睛布满温柔，“超梦会记着你，梦幻自然也会。这没什么奇怪的。”

    俐俐想要纠正他的说法，眼皮却打起了架。算了，她想。这些有的没的，留待明天再细想吧……

    ※

    三天后，莉拉来了联络。

    距离对战开拓区正式开业仍有半月，网络、电视甚至杂志已大面积地铺开宣传通告。全新的对战设施与对战规则，附加联盟赋予的专业认证，对战开拓区的热度空前盛大。俐俐接听电话时，手上恰好翻开一本《The Trainer》，封面是对战开拓区七位设施负责人（又名：开拓头脑）的黑色剪影，衬着对战开拓区的卫星大地图，十足地凸显出压迫感来。

    “没什么可惊讶的。”莉拉说得轻描淡写，“亚希达负责人的手笔向来阔绰，况且丰缘联盟也参了一脚。”

    “因为‘集齐七枚金色象徽可获得联盟大赛的参赛资格’？竟能获得联盟的背书……”

    “开拓头脑的实力未必在馆主之下，况且联盟需要一个新闻，大新闻，防止圣安奴号事件的影响扩大。”意味深长的一个停顿，“我们非常幸运。”

    又是圣安奴号，俐俐想。每当提起那件事，她的兴头总不可避免地被磨灭一点点……

    “我听说《宝可梦医学前沿杂志》的论文是你主导撰写……交稿了？那就好，大乔伊该给你放个假。”莉拉说，“如果没有别的计划，来对战开拓区休息一阵如何？”

    “我和大吾打算来参加开幕仪式——”

    “如果你不介意，明天我可以派人来接你们。等到正式开业，恐怕游客很多，你说呢？”

    有道理，俐俐想。“我问一问大吾。”

    “随时联系。”

    大吾将宝可梦食物用大炒锅加热了，再将热腾腾的配菜从烤箱里取出来。俐俐来到小花园时，他刚好将三层的小餐车推过来，预备将餐食分给宝可梦们。“我来帮忙。”她从餐车上拿过大大小小的不锈钢杯，一字排开，小心地提起了桶装的哞哞牛奶。

    宝可梦们的餐食或因体质而有所不同，营养充足的牛奶是一致的必需品，钢铁之躯如巨金怪亦不例外。因而他们为每一只宝可梦准备了相应容量的不锈钢杯，并以标签贴上名字，以避免记混或遗漏的疏漏。只是今天……杯子数目不多不少，宝可梦竟多了一只。

    “咦？”

    她的面前是小聒噪鸟，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俐俐反应过来：“抱歉，我去给你拿个杯子。”

    小聒噪鸟扑腾着飞到她的肩上，催促：“口渴！口渴！”

    俐俐在橱柜里找了一个大小适中的瓷碗，小聒噪鸟便落在一边，大睁着眼看她。“我忘了你住在这里。”她一边冲碗一边说，“好久没见你了。”

    “大吾，大吾！”小聒噪鸟说。

    “是啊，你们倒是很熟……”俐俐给它倒了满满一碗牛奶，看着它低着脑袋一啄一啄，牛奶水位很快降下去，“你一直住在这儿？不需要聆听，嗯，胖可丁老大的指示吗？”

    小聒噪鸟的肚子鼓啊鼓，竟是将一整碗牛奶喝下去，翅膀揩揩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儿：“有的，有的！”

    “有的？”

    小聒噪鸟翅膀一抬，竟是露出脚边一只小小的信筒：“胖可丁老大的指示，有的！”

    俐俐眼看着它抖啊抖，从信筒里抖出一只小小的纸卷儿。宝可梦竟会传书信么？她疑惑着捻开，纸卷里头用通用语写着工整的一行字：米拉特·艾梅拉德。

    “这是什么？名字？”

    “名字！”小聒噪鸟说。

    “需要我去找他？”

    “找他！”小聒噪鸟说。

    再问一问莉拉吧，俐俐想。谁能说清，这小聒噪鸟究竟是在回答，还是在复读呢？

    她刚刚将半指长的纸条儿收起来，厨房的门被人推开，她回头，大吾倚在门边，笑吟吟地瞧着她。

    “你来得正好。”俐俐说，“有件事想问一问你——”

    莉拉派来的人是在午后时分抵达的。俐俐听见螺旋桨旋转的隆隆声，走出阳台时，一片巨鸟般的影子从屋顶掠过，将阳光的暖意切断了六七秒。花园里玩耍的宝可梦们争相叫了起来。波克基古与超能妙喵来到她的身边，前者兴奋得两眼发亮，后者畏惧地躲向她的身后。进化不久的闪光金属怪亦没见过这阵仗，十分感兴趣地晃动着身体，眼看就要悬浮起来，被大吾及时地阻止了。

    “那是直升机。”他告诉它，“通过它，人类才能实现空中飞行……”

    “Meta？”银色金属怪歪一歪脑袋，红色眼瞳闪闪发亮，“Meta！”

    直升机在半空盘旋一圈，开始缓慢降低高度。螺旋桨的轰鸣声更大了，带起一阵一阵的狂风。托帕捂住耳朵，身体不住颤抖，俐俐将双手放在紧闭成一条线的耳朵上，柔声宽慰：“只是飞机而已，别怕。”

    波克基古十分不配合地发出一声“波——”的叫声，双手猛地画出一个圈儿，模仿的是爆破声。超能妙喵一颤，两眼顿时泛了水光，俐俐一边把敏感的小家伙拢到怀里，抽空弹了一下波克基古的脑门：“你别使坏。”

    帕拉伊巴笑嘻嘻的，还想闹，被一只爪子提溜起来。回头，撞进一双阴恻恻的眼睛。大猫的黄金毛发是电流的酝酿之处，细听混着哔哔啵啵的声响。它在属性克制的威压下乖乖闭嘴了。

    直升机最终降落在了五百米外的沙滩上。

    俐俐与大吾走向沙滩，驾驶员恰好从舱门处下来。他生得浓眉大眼，个头高且结实，无袖白褂两侧的手臂嵌满肌肉，头顶压着一顶红色的报童帽。当他取下帽子，颔首向两人问好时，俨然显出一点内敛且文静的风范来。

    “我叫达拉。莉拉让我接您……与您的同伴。”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大吾，嘴角向上一提，显出一个生疏客气的微笑，“我有意到早了些。等两位收拾妥当，随时叫我。”

    “有劳您了。”大吾说，“时间仍早，进来坐一坐么？”

    “您客气了。傍晚时分会有雨，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准时出发航程会更顺畅些。”

    大吾不再强求：“听您安排就是。”

    他折回去取行李，俐俐则在直升机附近停留了一会儿，不为别的，只为波克基古与银色金属怪围着直升机好奇打转，完全不肯离开。她想捷拉奥拉也是怀了兴趣的，负手立在一边，蓝眼睛不住往机身上瞟，越看越是兴味。

    “这些孩子……实在很有兴趣。”达拉走来时，她抱歉地笑了笑，“会妨碍到您的准备工作吗？”

    “不碍事。”达拉应道，“我去抽一支烟，您随意。”

    直升机的外形以盔甲鸟为灵感，体态圆润饱满，镰刀形的机翼是其舒展的双翼。俐俐领着宝可梦们绕机走了一圈。她对交通器械不甚了解，却瞧得出这铁块似的的大家伙是私人拼装的。待大吾拿了两人的包来，达拉打开舱门，内里竟是出乎意料的整洁。

    2×2的客座与驾驶座相背对，座位上置有一条卡比兽花纹的毛毯；机舱一角的空间设置了遮挡物，用以储存行李，另一角则铺有地毯与顽皮蛋形状的懒人沙发，看起来很是好睡。当俐俐落坐时，竟嗅到了淡淡的熏香气味——那是花朵熏香，小小一只，藏在座位侧边。不待俐俐细看，忽地听见一声：“波古！”

    波克基古满脸写着快乐，眼看要一头扎到沙发上去，被俐俐及时拽住了。达拉走进驾驶舱，手上调整仪表参数，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似的，说道：“不必拘束，让宝可梦们随意就是。”

    “多谢……”

    直升机进入平稳飞行后，俐俐戴好耳塞，枕着椅背合眼睡去。隐约地，她听见大吾与达拉交谈，讨论的是直升机的拼装云云，她的困意更深一层，意识渐渐悬浮起来。手边，花朵熏香泛出清香，那气味钻入她的意识深处，幽幽缠绕着梦境。

    那是……丁香花的香气。

    “要走了吗？”稚气的女声说道。

    眼前的面孔是模糊的，像是一片一片的色块拼凑而成，紫色，白色。俐俐说：“我会记得你的……”

    “你不会的。”孩童说道，“梦幻殿下告诉我了，你会忘记我们……你与我们不一样的，你要回到你的爸爸妈妈身边去。”

    “莉拉——”

    视野变清晰了，落寞的一张脸孔，她见过的：“俐俐，你要保重……再见。”

    “！！！”

    俐俐睁眼，手下用力掐住什么，下一秒听见了一声抽气。俐俐光速松手，可大吾的右小臂上已被掐出一排红红的指甲印了：“对不起！”

    大吾不说话，俐俐自知理亏，低头抚弄那条月牙形的印子：“我，我让你掐回来行不行……”

    她一边说一边奉上双手。

    大吾失笑，往她手心轻轻拍打了一下：“记着这笔账就是了，我不掐你。”

    他的小桌上摊着一台笔记本，文件批注写了一半，俨然处于工作状态，俐俐应了一声，老实地不说话了。闭上眼，只听见键盘声窸窣地响着。

    “说梦话了哦。”冷不丁地，大吾说道。

    俐俐一顿，睁眼：“我？”

    大吾嗯了一声：“你说‘等一下’。”目光意味深长起来，“梦见谁了？”

    “一个朋友。”她揉着太阳穴回忆，“从前认识的一个谁……唉，记不清了。”

    ※

    对战开拓区，对战塔。

    穿着无袖风衣的男人将通往天台的铁门推开，在新鲜的植被气息涌入鼻腔的同时，他嗅见了藏在绿意深处的威压——沉默、收敛，但颇具存在感。达拉抬头：剑齿虎形的宝可梦伏在一片覆满丁香花的高台上，猩红眼瞳半闭，覆着背部的雷云轻轻鼓动着。入夜，缀在天幕上的星辰历历可数。他的手指已摸到了风衣口袋里的烟盒，顿住，思索着是否抽出一支来：传说中的宝可梦会介意人类抽烟么，就如同它那捉摸不透的训练家一般？

    踌躇间，雷公合上双眼，同时漠不关心地背了过去，仿佛在说：自便。

    天台外侧以坚硬的钢化玻璃封住了，内侧摆有一圈半人高的树果盆栽，种类各不相同，呈五彩缤纷之色彩。达拉在咬住烟头的同时朝雷公投去一眼，再三确认烟味散播区域不至波及宝可梦，火光在他的手中渐渐亮了起来。可不待他吐出第三个眼圈，铁门处传来清脆的摩擦声：对战塔的主人站在那儿，清瘦身躯裹着一件月白色睡袍，见他，倦怠地眯了眯紫罗兰色的瞳孔：“你没回去？”

    漆成白色的藤编花园桌上放着一个烟灰缸，达拉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了：“嗯。”

    莉拉在饮料机上摁了几下，只听骨碌碌一声，取货口处滚下一罐哞哞牛奶。达拉一边沉默一边以余光瞧着，当莉拉转过身时，他将目光收回去了。

    “有话想说？”莉拉打开拉环，“别这样看着我，说吧。”

    “……你会羡慕俐俐小姐么？”

    “羡慕她‘被人爱着’？”

    “…………”

    “你不必用人类的标准衡量我。”莉拉淡淡说道，“父母、朋友、恋人……我从未拥有任何‘社会关系’，也不会因此心怀渴求。”

    “社会关系并非人类特有。”

    “所以你非要为我框定一个定义不可——一个人类，一只宝可梦，一个由宝可梦抚养长大，具有宝可梦思想的人类，一个不符合社会规则的怪物？”

    “我不是那个意思。”达拉说。

    莉拉微微耸肩，脸色归于漠然：“早些回去吧。”

    雷公微微睁眼，不远处的人影已分开了。莉拉来到它的面前，轻轻抚摸宝可梦乌云般的鬃毛。这时，她的脸上终于泛起一点温柔。

    “晚安。”她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