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他点燃了达拉的烟,有烟圈融入夜色,淡淡的,像漂泊的思绪。浴室水声在响,他闭着眼,转而想象那透明、温热,些微烫人的水流,如何沿肌肤的弧度肆意游走,淋淋的雨似的,晶莹地汇聚于脚下。大吾深吸一口气,不防夜风转了势头,送来一鼻腔的烟气:“咳……咳咳!”
俐俐披着一件浴袍,放下宝可梦球赶来。夜风一吹,她的湿发如波浪卷起,他赶忙将玻璃门一掩:“别出来,会感冒。”
“那你进来。”
俐俐固执起来,十头肯泰罗也拉不了。大吾无奈,半截烟头遗憾熄灭。俐俐用柔和但含着微微数落的口气说道:“像个初学者。”
大吾囫囵一笑。俐俐取了干浴巾裹住头发,从吧台式的桌子里找了两个玻璃杯:“想喝什么?冰箱里有苏打水和啤酒……如果你想,酒吧有客房配送服务。”
大吾接过酒水单看了看:“我想要‘特调天真薄荷酒’。”
“又是酒又是烟的,你真是……”
“真是?”
她瞅他半晌,吐出一句“坏孩子”,转身拎了听筒:“您好,吧台是吗?我想要两杯特调天真薄荷酒……”
酒店的噗噗猪侍应生推着餐车前来,薄荷绿的酒液被装在冰白的磨砂酒器中,朦胧中含圣洁的美。俐俐举着酒杯端看一会儿,大约是在嗅,嗅见柠檬酸味,谨慎地皱了一下眉头。他瞧着她摇动冰块,小心地抿一口,嘴唇被酒液浸得红润,问道:“你是不是在担心我?”
大吾一怔,对上她的双眼,诚实点头。
俐俐放下酒杯,从外套的内层口袋写着米拉特的纸条。她的手指沿着纸面缓缓摩挲着:“你认为他们想要对我不利?我不这么想。”
送来纸条的胖可丁行会也好,莉拉达拉也好,俐俐不认为有谁心怀恶意。即便米拉特·艾梅拉德其名的确耐人寻味——这本该是一个秘密,被埋葬在埋藏之塔下的秘密。可是谁说得清这世上本该发生什么、不该发生什么?正如数个月前,若非亲眼所见,她怎能想到这世上竟存在着与人世隔绝的森林、岛屿,以及宝可梦们自发组成的探险队?
她看得出大吾未被说动,手指沿着杯壁收紧,喉结轻轻滚动:“我不想你冒险,俐俐。这是我与父亲的……”
“我的父亲与胖可丁行会,是签订了长达五十年的劳动合约的。”俐俐用强调的语气说道,“你想让我背弃那个契约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吾说,带着一点泄气的意味,“我知道你不会。”
俐俐微微笑了,仿佛在说“很好“:“你该放松些的,大吾。”
“我不是第一天知道父亲他们做了什么,俐俐,我是担心你,我不能让你因我的缘故——”
“所以我说,你该放松些的。”
她将手放到了他的肩上,倾身给了他一个吻。她的嘴唇与舌头带来一个温柔的漩涡,大吾寻到机会开口时,嗓音半哑:“你让我更像一个混蛋了。”
她抵着他的额头笑,睫毛挠着他的眼窝:“你吗?多少是有一点的。”
“我以为我很绅士。”
俐俐搂紧了他的肩膀,嗓音缠着似有若无的水汽:“嗯……一个绅士的混蛋。”
她一向是被动大于主动的,今天是例外,凛凛的,满是使命感似的。茶几上一对纯白的磨砂酒器相依偎着,内里冰块寸寸融化,浸得酒液里的薄荷绿色渐渐地淡去了。
“…………”
俐俐在床被间侧身蜷缩,双眼闭着,眉心微皱,呈现几近悲悯的神态。大吾想要起身,忽地听见一声:“大吾。”
她睁眼时,情愫浸满了石榴红的眼底。“我们已经无法改变过去了。”温柔的声音荡过他的耳窝,“但是未来……一定有你能做到的事,你不这么认为吗?”
梦境世界仍有所见所思落下投影:一片广袤如海洋的麦田,少年携着木守宫缓缓前行,日升日落的华彩衬得侧影寂寂,仅仅是如此一组慢镜头而已。大吾睁开双眼,被层云滤去颜色的天光从窗纱中渗入,纱料间透出一片模糊的影子:俐俐,在阳台上。她起得这样早?
细碎话声传来,压得低了,音节愈发不可辨认。一分钟后,俐俐推门回来,并未折回床铺,而是从衣帽间取下了打褶的吊带长裙。拉扣牵引着链牙细细咬合,一路碾出轻微的吱呀声。她弯腰抚平裙摆,下一秒似是就要出门去了:“俐俐。”
俐俐惊讶:“你醒了?”
他伸手,她从善如流地来到床边,将手放进他的手心里:“我得出去一下……是莉拉。”犹豫了一下,大约想说的具体一些,但停住了,“你再睡一会儿吧,才六点钟。”
“我陪你一起去……”
“我想你好好休息。”她柔声说。
门扇被吱呀一声推开,从中探出一点毛茸茸的脑袋,是超能妙喵因她的醒转而醒转,迷糊地摸了过来:“托帕?你也再睡一会儿,来。”
她将超能妙喵抱到床边:“陪一陪托帕,可以么?”
“……好。”
他常年与冷冰冰硬邦邦的大家伙打交道,面对这毛茸茸热乎乎的小生物,是头一遭,反之亦然。“要听大吾的话哦。”面对她的叮嘱,托帕不情愿地咬着爪子,最终点了点头。大吾不由得想:若在以前,俐俐不在,托帕是一刻不肯与他人独处的吧?
俐俐披上一件西服外套,仍是动作很轻地离开了。他看着紧闭的门扇许久,意识到徜徉心头的黏稠情感是不舍、是依赖。这不像他,但确确然然是他。一向运筹帷幄的冠军难得苦笑出声,迎上托帕滴溜溜转的双眼,轻咳一声,捋了捋它的聪明毛:“好了,睡吧。”
※
“实在抱歉。”莉拉说,“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我想拜托你……”
她是极少使用这般恳切的语气的,眼下浮出两片青色,俨然是睡眠不足所致。俐俐望向雷公,传说中的宝可梦始终板着一张扑克脸。她继而想问一问莉拉所为何事,但对方不知顾忌什么,好一会儿才道:“跟我来吧。”
对战开拓区的南港口附近有一节空缺的红木栅栏,断处衔有一扇小木门,背后野草丛生。莉拉走在前头,一路将胡乱疯长的枝叶拨了开去。不出十分钟,两人顺着下行的泥土路来到水边。天边,日头已渐渐升了起来,平整的海面拉出一道道褶皱,滚着极为明亮的波光。
一艘半大不大的皮划艇漂在水上,舵杆处拴着绳子,系住一棵三人合抱的阔叶树。雷公跳上皮划艇时,艇身猛地震动一下,竟浮稳了。俐俐问:“我们要去哪儿?”
莉拉拾起船桨,答道:“工匠之穴。”
她一人划着这载了两人一雷公的皮划艇。俐俐想要帮忙,奈何船桨只有一根,便作罢了。好在路程不多三两分钟,仅仅顺着岛屿转了小半个角度。下船时,她留意那岩石凸起的落脚处正对着一个黑洞洞的口子,大约可容一人通过,呼呼向外吹着冷风。
莉拉栓好皮划艇,其间眉头紧皱,似乎仍苦恼着如何开口。俐俐向洞穴内看了看,一片密不透风的漆黑,但隐约可听见宝可梦的吠叫声——是图图犬么?她想。
“我需要你,”莉拉终于说道,“找到一只森林蜥蜴。”在这里又停住了,显得没头没尾。俐俐试探着问:“你说这里?它,逃到工匠之穴里了?”
她有意用了“逃”字。莉拉是察觉到了的,叹一口气,颔首:“我不想让它落入他人之手,所以……”
“它做了什么吗?”
莉拉将肩头的背包取下来,拉开拉链:包中放着压缩饼干,水壶,手电,伤药等等用以探险的道具。
“俐俐,我不是以长官的身份命令你,我只是……请求你帮我这个忙。请替我找到那只森林蜥蜴,拜托了。”
俐俐接过背包时,莉拉的眉头明显松弛下来,露出一个稍显宽慰的微笑:“谢谢你。”
雷公忽地叫了一声,眼神锐利。俐俐留意到莉拉的脸色更加沉了,她想开口,上空蓦地落下一片灰影,鬼系特有的阴冷气息取代了日光的鲜活温度:“……彷徨夜灵?”
一只皮划艇从礁石后悠悠转出来:“请给我们一个解释,对战大君莉拉。”
船上的人服饰各异,有穿着道服的娇小少女,有高挑曼妙的成熟女性,以及……对战巨蛋的希尔斯,这位她认识的。发言的是威严的中年男性,着军绿色探险服,仅是一句淡淡的问话便令人感到沉重的分量。莉拉神色漠然,倒是雷公挪向她的身前,展露出一点保护者的架势。男人轻轻抽动了一下嘴角:“加西亚小姐,对吧?我是神代,对战金字塔的开拓首脑。我不知道对战大君对你说了什么,但是:在她给出一个解释前,我不建议你听从她的任何指示。”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发生什么事了吗?”
“达拉被袭击了,昨晚。”
俐俐在震惊后的第一反应是看向莉拉,后者仍是面无表情,但肉眼可见地紧绷了脸色。“……是谁做的?”话出口前,她已对神代的下文有了预感。
“对战大君,你要如何解释?”神代的目光回到了莉拉身上,“我知道你与达拉的关系异乎寻常,能自由出入对战工厂的,除了达拉与亚希达负责人,只有你了——能否告诉我,昨天达拉遭到了谁的袭击?又或者那个人是你?”
“那边的女人也有可能吧?”开口的是穿着道服的娇小姑娘,有着卷卷的淡金色头发,她将一条腿搁在岸边,撑着膝盖笑着:“我说你呀,昨晚人在哪里?”
俐俐稍作思索,答道:“我愿意配合警方的问话,但——假若莉拉是嫌疑人,你们也未必是清白的吧?”
“你可真是居心不良呀!对战开拓区快开业了,怎么能在这种节骨眼去找警方?”蛋卷头姑娘咯咯笑着,“反正,岛上就这么几个人咯。那个冠军是你男朋友吧?听说他昨天下午与达拉先生在一块儿,难不成是他干的?”
“黄瓜香。”莉拉终于开口,“他们是我的客人,这不该是你的待客之道。”
“待客之道?听你说出这么世故的词汇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俨然奔着口角的方向去了。神代深深一叹气,叫停道:“总之,亚希达先生想要见你。不光是你,我们——开拓首脑需要就这件事进行讨论,你明白吧?”
“……我知道了。”莉拉说。
那我呢?俐俐想。
“加西亚小姐。”临走前,神代对她说,“如有必要,我会向酒店前台确认你与大吾先生的行踪。这很冒犯,但假如我们不得不这么做,请容许我向你道歉。”
“我没有立场阻止您,请便。”
彷徨夜灵回到了神代的宝可梦球中,显然是放任她自由活动的意思。一行人或是划皮划艇,或是乘着希尔斯的暴飞龙离开。俐俐看见那高挑的黑发女子将手搭在了莉拉的肩头,微笑着俯身与她耳语,料想莉拉的人际关系并未糟糕到那个地步……算了,何必多想。她需要依莉拉的请求找到森林蜥蜴,尽快。若说先前之前仍存了左右摇摆的心思,眼下便是笃笃定定地想要这么做了。
沿着狭窄的岩壁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钟乳石洞,遍地的石笋、石柱上绘着形形色色的涂鸦,绿色的,昭示着这里栖居着名为图图犬的族群。越是往深处去,图图犬的数量越是多了。它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从石柱下的阴影中探出脑袋,稍显戒备地打量着这位陌生的来客。
“我——”俐俐决定开门见山,“我来找一只森林蜥蜴,请问你们见过它吗?”
阴影中的眼睛互相觑了一阵子,一只老图图犬走了出来。它拎着尾巴比划,嘴里叽里咕噜,俐俐不甚明白对方说了什么。但若答案是“没有”,大抵只会给她一个摇头吧?俐俐想着,按下宝可梦球的开关:“黑曜,拜托你了。”
不负她望,大嘴娃同图图犬交谈了一阵子,转身来拽她的手:“Ku~”
“它在这里,真的?”
“chea~!”
黑曜连连点头,耷拉下眼睛,双手环抱肩膀作柔弱状。俐俐阅读理解:“你说它受伤了?”
“chea~!”满分!
“我们没有恶意。”俐俐对图图犬说,“我只是……有一点事想问它。可以带我去见他么?”
老图图犬摸着胡子,思索片刻,给出首肯:“Do~”
工匠之穴诚如其名,一个钟乳石洞接着两个或是三个,串成大大的迷宫,呈现出一派别有洞天的精妙来。老图图犬引着她们走走停停,终于往前一指——那盘坐在两块岩石之间垂头小憩的,不正是一只森林蜥蜴么!
“森林蜥蜴……”
这一声呼喊仿佛拉响警报,森林蜥蜴在一瞬之间脱离松弛状态,一个飞身跃起,双肘突出利刃。老图图犬吓得吱哇乱叫,俐俐下令:“挡住它,[尖石攻击]。”
石刃自平地接连突起。森林蜥蜴几个连跳,双肘泛光,[叶刃]即将破空斩下:“……趁现在!”
黑曜石挥动手臂,森林蜥蜴猛地一停,面上浮出痛苦之色——最后一发[尖石攻击],趁着它跃至最高点,从背后的岩壁垂直突下。“[嬉闹]。”俐俐说。
森林蜥蜴来不及起身,被命中得毫无悬念。可它到底是顽强的,脚跟一抵,反手钳住了大嘴娃的双臂。
绿光大涨,能量涌向了森林蜥蜴的体内,使得背部的种子闪耀了起来——那是[终极吸取]。俐俐下令:“咬住它的脖子。”
大嘴娃的巨钳较之双手长且灵活,趁着对方专注吸取一甩过去,紧紧咬住了森林蜥蜴的脖颈。齿牙坚硬无比,咬合力更是惊人,森林蜥蜴疼得面孔几乎扭曲。俐俐说:“把它扔出去!”
有必要战斗到底吗?她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思考,余光瞥见对方手中聚起了光团——“[突袭]!”她厉声道。
[突袭]先于[真气弹]发动。大嘴娃挥舞巨钳一通乱打,将[真气弹]的苗头不留余地掐灭了。森林蜥蜴仍不甘心,但俐俐说:“够了。”
“我知道你受了伤,没必要再战斗了。”她说着,拍了拍大嘴娃的后背,后者虽担心着,到底是退开了,只是给了森林蜥蜴一个“不许乱来”的眼神。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只是……想向你确认一个问题。”
感知到了对方稍许收敛的敌意,俐俐往前走了两步,屈膝蹲下,平视着那双倔强到了极点的黑眼睛:“你是从对战工厂逃出来的——确切地说,你袭击了达拉先生,从对战工厂逃了出来。”
“森林蜥蜴,我说得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