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猫老大酒吧很是冷清。早前的服务生向两人颔首,水直子笑道:“还没下班?我是老样子。把她的酒钱记我账上。”
“请给我‘王妃马天尼’。”俐俐说。
落地窗外,空中布满深浅不一的雨云。两人落座不久,豆大雨点从天而降,刹那间连成了针脚般的雨丝。注意到对方衣着单薄,俐俐说:“去里面坐吧。”
“A-me~”溜溜糖球亦用它的小呆毛拱着主人。
水直子仍保持着单手托腮的姿势:“那天,也是这样。”
“那天?”
“八年前。”水直子说,“传言‘超古代宝可梦即将苏醒’,市民们逃去了水静港口,想要搭船出海避难——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冠军。”
说到这里,她停顿,抬起那双与父亲如出一辙的浓黑眼瞳瞧着俐俐。后者回以镇定的目光:“我在听的。请继续说。”
“他扶起了跌倒的我,对市民们说:‘请回家吧,一切都结束了。’那些人不信,叫嚣着他是骗子,你们这些有钱人一定会偷偷渡海离开。冠军说:‘我会一直守在这里。’有人说:‘你怎么可能那么闲!’他说:‘请别担心,正如我所说的,一切都结束了。’”
“这时妈妈来了,他对我说:‘快回家吧’。我说:‘我在找我爸爸,您看到他了吗?’妈妈不让我说下去了。我说:‘妈妈,为什么爸爸还不回家?’冠军蹲下来对我笑:‘请别担心,我们一定会找到你的父亲。’”
俐俐瞧着那溜溜糖球伏在高脚杯边一颤一颤,末了打了酒嗝儿,竟是把混了果醋的酒精全部喝下肚去,然后她才问道:“他们找到了吗?”
水直子不置可否,托着腮笑:“我说你呀,为什么能和冠军先生在一起?你的父亲不也是丰缘联盟的敌人么?”
“我没听说这种事。”
“真好啊。和你不同,我可是一直活在深渊里呢。”
这话微妙。俐俐抬眼:“你想表达什么?”
“其实你瞧不起我吧?”水直子捋了捋黑亮的头发,语气轻松地说道:“可我呀,在深渊里待得太久了,看见光的话,是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抓住的哦?”
“你多虑了。”俐俐将话题掠过去了,四两拨千斤道:“能否让我请教一个问题?”
水直子语调上扬地哦了一声。俐俐问:“刚才,你为什么要协助格列盖达?”
※
甬道曲折、寂静。俐俐只身在密道里行走,超能妙喵在她的身边竖起耳朵警戒,生怕错漏异样响动。“我们到了。”她推开了一扇密室的门,与空气墙相连的,正是水梧桐及其夫人的一等舱套房。
“这么晚了,你想出去做什么?”她听见那男人问,分明是笑着说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你这是什么话?”水夫人的声音微微颤抖,“直子今晚受了惊吓,我不该去看一看她么?”
水梧桐纵声笑了,俐俐绷紧心脏,这笑声让她觉得不妙:“不需要,直子是个开朗的孩子,她有很多……朋友,不是么?”这个“朋友”被加了重音,显而易见的意味深长,“比起直子,更令人担心的夫人您啊——盔甲男人的出现,似乎让您受了不小的惊吓?”
墙后男人的影子步步逼近,俐俐捂住嘴唇,睫毛颤动。女人的哀求声响起时,她逃避似地将门关上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捏紧了托帕填着柔软肉垫的爪子,喃喃着道:“莉拉说我要保持旁观,可是我不该……什么人?!”
捷拉奥拉从宝可梦球中闪现,电光闪耀之间,来者面容一览无遗。俐俐说:“你是水舰队的……”
静雨,没记错是叫这个名字。上一回碰面,她被这个男人摆了一道。俐俐十足戒备地打量对方,再看一看怀里的超能妙喵。小家伙对她摇头,看来上次那狡诈的脱壳忍者不在这里。那男人领着一只铁螯龙虾,红色大钳子明晃晃的,然而水舰队的干部抬了抬手,竟是将铁螯龙虾收回去了。
“我并不想与你战斗,国际刑警。”
俐俐些许明白过来,但仍保持着戒备的姿势:“这是什么意思?我无意与水舰队的人合作。”
“你以为我出现在这里,便只有我么?国际刑警,你没有选择权了。”
他是对的,俐俐想。“圣安奴号”只身在大海上航行,来自陆地的一切支援不再唾手可得。况且如静雨所暗示的:水舰队的人员,恐怕早已渗透这“圣安奴号”的各个角落了。
“既然你在向我寻求合作……水舰队的其他人无法提供你需要的‘帮助’,或者,你怀着有悖于水舰队的行动宗旨的‘目的’?”
静雨不置可否。俐俐皱眉,捷拉奥拉向前跨了一步,从指尖释放出了杀意十足的金色伏特:“把话讲清楚些,静雨。我不能第一时间把你送进监狱,但我至少能在几天内让你无法行动——你效忠于谁?”
电光旋转到了静雨的脚踝处,溅开,酥酥麻麻的电击感从神经末端传来。水舰队的干部纹丝未动,掷地有声地说道:“我效忠于水梧桐老大,以及他的夫人、孩子。”
“‘圣安奴号’曾是火箭队的所有物,为什么你会知道这条密道?”
“你已经知道了,水舰队的活动资金大把来自于火箭集团。嗯,或许称之为‘火箭队的余党’更合适?”
不意外的答案。俐俐目光一凛:“目的是什么?”
静雨咧嘴笑了。他的笑容亦是凉飕飕的,细长眼底了无笑意。
“我实在不该回答你这么多的问题。可这实在是太浅显了——有什么能比‘丰缘地区陷入混乱’更能让火箭队获益呢?”
俐俐一时无语,四下陷入寂静,只有女人的呻吟声隔墙传来,令人心颤。俐俐注意到了静雨皱眉的小动作,灵光一闪:“有一件事,照我说的做。”
再打开监视密室时,灯光已经暗了,只能从人影的黑色轮廓些许辨出端倪。在静雨拨通电话后,水梧桐放下皮带,拿起手机:“……什么事?”
“是我,抱歉打扰您休息。”静雨沉着应道,“这件事无论如何想要向您请示:我们找到拉姆达所说的‘密道’了。”
“是的,如他所说,针对每一间一等舱室设有监控。如果您能前来……”
“好的,十分感谢。我会在一等舱的入口处等您。”
挂断电话后,他意味不明地说道“我以为你不想泄露这条密道的存在。”
“你们与火箭队有来往,那么它的存在曝光只是时间问题。”俐俐说,“况且我担不起‘侵犯隐私权’的罪名。”
静雨眨了一下眼睛,这回是真真切切地笑开了:“你是个聪明人,国际刑警。我很庆幸你,至少未来几天,不会是我的敌人。”
“关于你所说的一切,我会自己去印证。静雨,希望你能真真正正地信守你所说的——”
“我效忠于夫人与直子小姐。”
俐俐很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在说“就是这样”:“捷拉奥拉、托帕,我们走吧。”
得益于丰缘联盟与国际刑警的介入,头一晚的“格列盖达事件”仅仅是“存在一些传言”的程度。早晨九点,俐俐前往二等舱的餐厅,多少听见一些关乎事件的猜测与议论,但她一笑置之。
“乖乖坐在这儿哦。”她对波克基古说,“我去给你拿一些火腿和鸡蛋,想喝什么?”
“波古波古~”
俐俐顺着它的手指看:“左边,第二个?那是萄葡果汁。捷拉奥拉应该喜欢,你也要吗?”
“波古!”
沙漠蜻蜓昨晚放了一夜的风,眼下在球里补觉,其他宝可梦们的早饭摆了满满一桌,只有边缘的一小碟食物与牛奶是俐俐的。她一边往嘴里送着沙拉,一边用导航仪阅览新闻:没什么特别的,“格列盖达事件”半点儿没走漏。看到一半,坐在她的腿上的波克基古忽地飞起,“啪”地一声扑到对面占上了座。
“……?”
俐俐抬头,正对上一位男士尴尬不失礼貌的笑容:显然是想在她的对面落座的,奈何被波克基古挡了回去。俐俐表示歉意地笑了一笑,但未责令波克基古让开。眼下餐厅仍有大量空位,她是不怎么想同不熟的人拼桌的。
“也替我倒一点咖啡好吗?”见火焰鸡起身,她问。
玛瑙是一向知道自家训练家的口味的。俐俐低下头去,通讯终端恰好收到了“恐吓信”的扫描件。其中,“于巨蟹别离之日予你死亡”与“格列盖达”的署名以高亮标出。莉拉批注:你怎么看?
巨蟹座,巨钳蟹座。巨钳蟹座的最后一天是7月22日。即“格列盖达”预告在7月22日当天实施谋杀,谋杀对象则是水直子——这是最浅显、最直接的解读。可前一天晚的事件并未引发任何伤亡,即便是当事人水直子,精神方面亦没有丝毫的受挫迹象。这不寻常,或者说,这不会是事件的落幕。
热咖啡被送到了手边,俐俐眼也不抬地去接,摸到温热的手指。她抬头,大吾对她微微笑着。今天他穿了暗蓝色调的休闲衬衫,柔软布料被宽肩撑开,从肩到腰的线条勾得利落好看。俐俐顿了六七秒钟,嘴唇微微张开。大吾仍握着咖啡杯,俯身时,她看见他的领口半敞,锁骨点缀着她送给他的硬石项链:“怎么?”
“……谢谢。”
俐俐说着,心不在焉地举杯喝了一口,放任沉闷的苦味充斥了她的整个味蕾:“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很自然地说出让她脸红的话,“我以为俐俐也在想我,可你似乎压根没有期待我来。”然后很自然地倒打了一耙。
俐俐知道这是他的伎俩,但她依旧感到了一秒钟的内疚:“你这个人,日理万机的我怎么敢期待……”
大吾挨着她坐下来:“你说什么?”
火焰鸡显然是看见他了,回来的时候空着两手,大吾朝她笑笑,宝可梦也点一点头,钻回俐俐的球里去了。餐厅的人渐多,空降的丰缘冠军显然引来了大量目光,视线聚焦处的人浑然不觉,仍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俐俐说:“我要吃早饭……”
大吾微笑:“你吃吧。”
宝可梦们皆回球里去了,两人对面的座位空了出来,但没人会在他们的对面落座了。大吾低头看手机,俐俐切开半熟的煎蛋,就着咖啡一块一块送入口中。两人始终没有交流。直到她擦嘴时,大吾才抬起头,仿佛头顶长了眼似的。
“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呀……”
“没事就不能找你?”
当她看不出来?俐俐轻轻地哼了一声:“不说我就走了。”
大吾便认输似地笑起来:“俐俐,借一步说话好么?”
八月天,阳光晴好,唯有海风含了些凉意。火焰鸡不代她交代什么,自己到景观台的入口把风去了。大吾叹道:“玛瑙与你的默契,真是让人心情复杂。”
“玛瑙从不隐瞒我什么,某人可不一样。”
对视几秒,他们同时笑了。大吾伸手,勾一勾她耳边的散发:小而白皙的耳垂处,银蓝色的耳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我们公事公办地谈话之前……”
他埋进了那云朵般的卷发里,深深的,放任柔软的发丝与温热的呼吸相互纠缠。俐俐并未开口,只是慢慢地,将手放在了他的脊背处:“公事公办。”她自语着,手指慢慢上移,没入那泛蓝的银色短发里,沿着发根温柔摩挲:“大吾,你想问我什么?”
“‘圣安奴号’曾是火箭集团的招待场所。”大吾慢慢说道,“火箭财团消失后,许多所谓的‘合作伙伴’提出了‘被胁迫’的主张,声称火箭队掌握着某种‘监视手段’。”
俐俐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显然:监视着一等舱的,所谓“密室”的存在已不是秘密。
“是谁告诉你的?”她问,微微偏过脑袋,“直子小姐?”
大吾顿了一秒:“她的言辞非常隐晦——”
“什么时候?”
“……昨晚。”
“昨晚几点?”
没料到她问得如此细致,他迟疑,继而答道:“十二点后,我想。”
“你们待在一起,十二点后?”
“在酒吧。”大吾无奈笑了,“只是,略聊了几句。”
俐俐没有答话,视线转开:十二点后,恰在她与静雨的对话之后。水直子与水舰队存在秘密联络,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她为何要将“密道”一事透露给大吾?这对水舰队的行动有害无利。
思索着,她的目光暗了下来。
“那你想问我什么?”她问大吾。
“火箭队留下的,打开密道的钥匙。”大吾低声说道,“你不该拿着它,俐俐。假如一等舱的人知道他们被监视着,你——”
俐俐抬起了手,于是声音止住,只露出手掌上方的一双眼睛,明亮,温柔,隐含焦急之意。俐俐笑了:“假如一等舱的大人物们知道了他们被‘丰缘的冠军先生’监视着,不是更加危险?”她拍了一下他的脸颊,口吻变得严肃,“钥匙的确在我手里。可是大吾……为什么水直子知道这一点?如果打开密道的钥匙有且仅有一把,为什么水直子会知道我去了那里?”
大吾眼神急剧变化,透出惊愕,继而是了悟。俐俐表态:“我不会把钥匙卡交给任何人,尤其是大吾你。水舰队的人一定占据了密道,你打算在那里与他们公然战斗吗?”
大吾陷入沉思,眉头聚起,两片嘴唇随着呼吸细微张合着:“……你是对的,俐俐。这是一个风险,但……”
但?俐俐以目光询问。
“我们在寻找一个人。”他以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我们必须找到他,为此我才会在这里,以及,来自联盟的训练家们……才会来到这里,潜伏在宾客、船员之中。”对上她大睁的双眼,大吾忽地笑了,食指轻轻抵在她唇上,“别担心,俐俐。我知道水舰队在这儿,我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藏在哪儿,或是乔装成怎样的身份……大体是知道的。可是。”
他在这里停顿,目光放空,俐俐这时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确切地说,是某种可能性即将瓷实落地的预感,以及随之而来的,铺天盖地的荒唐感。她的心跳加快,瞳孔微微缩小,气流在她颤动的喉咙间滚动:“联盟在寻找的人,是谁?”
“圣安奴号”破浪前行,涡轮切开雪白波浪,滋滋的嗡鸣声令她想起阿尔米亚的北境,沐雪的群山与肃杀的寒风。俐俐感到不安,脊背渗出一层薄薄的汗,进而催生的冷意密密咬住了她的心脏。
“水梧桐。”大吾以近乎冷峻的口吻说道:“我们在寻找的是——本该‘海渊零号’中死去的,真正的水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