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歌!”
正说着,那万宏信竟走了过来,直冲韶歌咧嘴便笑。
“表哥,”韶歌站起来打招呼,说话声音软软糯糯,好不可爱。
“许久未见,你近来可好?”万宏信说着,又凑近了几分。
韶歌:“托表哥的福,日子还过得去。”
司徒申见两个人一来一回说的开心,心中一股戾气顿生。好你个小韶歌,我和太子惦记你上学的事,殚精竭虑了多少天,你倒好,从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认了这么个好哥哥!
“听说你要来,我特意备了点心,想着拿来给你,”他说着一招手,小斯捧着好一摞食盒颤颤巍巍地走过来。
万宏信轻手拈了上边一层,端端正正地放在韶歌面前。
“好妹妹,起的这么早,简直太辛苦,咱们先垫上一口,”他将那食盒的盖子一抽,甜腻的香气漫出来,司徒申没好气地觑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精致得叫人心惊。
就算是东宫呈到太子跟前的东西,也没有精致成这个规模的,万家到底有何等神通,随便出手的玩意儿都繁复至此?
“难为表哥还惦记我,”韶歌笑吟吟道,“那就多谢啦!”
“哎呦什么话,”万宏信大手一挥,“韶歌喜欢,日后叫他们日日送来就是了。”
韶歌:“那先谢过表哥。”
万宏信已经起身,他一颔首,“妹妹有事记得唤我,哥哥且先行一步,”
韶歌优雅地跟他摆了摆手,一转眼就见司徒申像座山一样横在面前。
“你和那万宏信什么时候这么熟?”司徒申压低了声音道,“殿下知道你与他‘哥哥妹妹’叫的这么亲热?他是什么通天的本领,你来学堂的事情我和殿下才刚刚知道,他是从什么途径,早早地备好了点心等着你?”
“我……”韶歌吞咽了一口被那点心勾起来的口水,“我这不过是……第二次见他。”
“第二面你就敢——”司徒申拍桌而起。
“司徒、司徒——”韶歌一把拽住了他的衣带下摆,将人拉回来。
“我表哥这人,没什么心眼,你就是在安京的日子太少,多呆两天就该听说他的名号了,”韶歌道,“他生平最喜欢的就是好看的人,从小到大,为了讨人欢心,败了我舅舅无数家财。我舅舅为着教训他,甚至闹到过陛下面前。我听我院子里的人说,安京城里面,要是能找到一个名声臭得和我相当的人,也就是万宏信了。”
“这……那……”司徒申看了看韶歌,又转过头去,看到了万宏信正带着他那小厮开始用一样的流程“勾引 ”魏钦……
一时无话可说。
“那你也不能对他那么笑,”司徒申蜷起手指在桌上敲了两敲,“曲辞谄媚,这符合你身份吗?”
韶歌:“怎么能叫曲辞谄媚,那是我表哥!你平日里给我带了东西,我不是也要摆个好脸色对你笑笑吗?”
司徒申:“就见过两面的表哥,和殿下、和我,能一样吗?”
韶歌:“可我本就是为了骗他一点好吃的,万大少乐意当散财童子大事儿全安京都出名,怎么应对才能将他手里的东西骗来,甚至有人书写了图册讲解!为了今天这顿加餐,我与碧娘演了好久,方才好不容易成功……”
“君子如何能受嗟来之食?”司徒申朗声道。
“我什么君子,我是小女子!”韶歌嘀咕。
“小女子也不行,”司徒申哼了一声,“殿下的妹妹,长在我司徒申的眼皮子底下,以后这种事不许再做!”
韶歌:“……司徒你不对劲。”
司徒申:“我什么不对劲?”
韶歌:“你——”
远处上坐众人忽地噤了声。是太子到了。
韶歌身侧都是皇室子弟,司徒申再留下未免太不合规矩。
他伸手往韶歌面前打了个响指,从她扒在手里那食盒中随手捡了块大的,狠咬一口。
“好生听课,我答应了你哥哥要看你功课。”
韶歌看着食盒中缺的一大块,皱眉白了司徒申好大一眼。
远处,汪宏信刚为小皇子魏钦的腼腆笑容开怀,转眼便见到了姗姗来迟的魏照月。
她的脸色并不好,三更天就被叫起来梳洗。宋修仪为了自己女儿的精彩亮相筹谋几天几夜,设计出了好几套裙钗妆容。临出门一脚,魏照月本已经被折腾得够呛了,却还是被母亲一把拉回来。
“你此去东宫,正是在太子的院子里,万一他还惦记着你欺负她妹妹的事……”宋修仪担忧道。
魏照月忍无可忍,“母亲究竟想做什么!”
“罢了罢了,此事可以徐徐图之,千万不能过于急躁,万一再害了你……”宋修仪将人扯回来,把她悉心设计的环佩玉带全都换做素色,又一通战斗之后,才踩着时间勉强将魏照月扔进了出宫的轿辇。
从长乐宫到东宫,抬轿辇的太监差点把鞋底磨出火星,才让照月公主堪堪在太子驾到之前,走进了讲学的宫阁。
照月提裙从万宏信身边经过的时候。
头上新换的钗子没能撑住先前太过复杂的鬓发,只不过颠了两步,便颤颤巍巍地散落下来。
叮当两声,金钗滚在地上,不知道是借了什么东风,恰好滚在了万宏信的靴边。
被声音吸引而转头的万宏信,在那一瞬间……好像被吸走了魂魄。
照月秀眉微蹙,眼角还挂着先前因为与母亲置气而带着的泪痕,微风浮动,三千乌发飘扬而动。
“仙、仙子……”
万宏信喃喃出声。
他的手不自主地朝地面上那金钗伸去,守株待兔般地碰上了慌乱寻找中的……魏照月的指尖。
“啊——”
魏照月的惊呼还未喊全,只觉得手指一暖,旋即整个人都被向前拉动。
公子……眉目清秀,五官端正。一双含情目,三千春水荡漾其中,唇边含笑三分,不肖开口便有情愫涌动。
“公主小心,”万宏信道,“别乱了仪容。”
“你怎么知道……”照月心中一颤。
“呵,”万宏信站直,袖中不知何时抽出一柄折扇摇了起来,“公主眉眼间与二皇子有三分像,周身贵气非凡,虽薄施粉黛,却更显国色天香……此等美人,万某流连人间十几载从未遇见,不是那九重宫阙中万人艳羡的照月公主,还能是何人?”
照月直直地看着眼前人,面上马上浮现一层红色。
“赵闻、赵闻!”
那被魏暄勉强写进名单中的,吏部侍郎独子,正一头扎进教材里面,不闻窗外之事。
谁料臀下座椅被身侧的尉迟明宪狠踹一脚,差点人仰马翻。
他在此地没有熟人。唯有尉迟家的老大,因为两家住的近,算是和他有一点交情,现在正疯了一样地在蹬自己。
赵闻:“你发什么疯病!”
尉迟明宪:“那是照月公主!”
赵闻:“什么公主不公——”
话说了一半赵闻才忽地想起来,自己家前两天先前是不是还祭拜过祖宗,就是因为……好像要娶个公主来着?
他家和太后沾亲,往前数到太宗皇帝年间,也出过配享太庙的大官。只是接连几代没有半分建树,到了自己爹的时候,总算不太笨,凭着些学识加上祖荫,做到了吏部侍郎的位子。
母亲来自小族段家,在安京城中本是说不上话的,可谁料皇后一病不起,段氏德妃现今在后宫独大。两位相互扶持,竟将他一个小小士人的身价抬得能做了驸马了。
“不是传说这公主是来看你的吗?”尉迟明宪哼了一声,“赵闻,我看这位……”
赵闻却已经低下了头,又沉浸在书本中去。
“赵闻、赵闻!”尉迟明宪还想踢他,却被赵闻瞪过来的一眼给吓住,伸出去的脚停在原地。
“与我无关,”赵闻低下头,凉声说了一句。
公良墉已经走进学堂,王公子弟们纷纷落座,恨不得将眼光碰撞出火星子的魏照月和万宏信也收敛了心思,决心下课后必定要再多交流一番。
司徒申又往后看了两眼,以确定韶歌的眼睛还睁着。她早晨打的那两个哈欠真是叫他胆战心——万一她睡的太明显惹了公良墉的不开心,将公主给撵出去了怎么办?
太子轻抚了抚桌上的课本,从组建这个学堂开始,他的谋划已经铺开。关于机动甲胄、关于也许这世上现存的最爆裂的战斗力,关于军队和权力,他已经要走上一条全新的路。
公良墉看着满屋王孙,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他太清楚机械学是个怎样枯燥无味的学科,他机动甲胄是为骑士量身准备的战车,除却内心真正强大到无坚不摧的武士,任何人都无法驾驭。
但这并不值得他灰心丧气。
他已经在东安找到了适合紫色石英燃烧的火。
“旧的替换新的,位低者取代位高者,”司徒申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脑海中。
“子弟才没有心思潜心研究什么学问,这一点先生大可以放心。只要先生刚正的态度从始至终,金枝玉叶们觉得受了气,自会想办法逃脱,”司徒申道,“但是人才还要培养……这一点就交给殿下去说服陛下。将学堂的招生推广到朝野上下,只要能通过考核并留下的人,就能获得和太子殿下同堂上课的机会,先生以为,这条件有多诱人?”
“东安能不能造出机动甲胄是一码事,有没有人能驾驭它是领一码事,”司徒申继续道,“据我所知,赤狄到现在运往前线的所有甲胄均是从斯兰购买。”
“先生,我们的骑兵与赤狄硬碰硬,是当真不好分出胜负,可拼财力,我们怎么可能会输?想要解决当下边境的危机局势,其实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培养出一批能够驾驶甲胄的人。”
公良墉的眼睛眯了眯。
现在东安的机动甲胄完全在萌芽的阶段,除了枢密院几个研究“奇淫巧技”的老头,没人真正在意这项技术。
但是眼前这个孩子已经想到了最末端的应用。
“先生,现在陛下给了您和太子殿下这么大的权利,说白了不就是想看看咱们究竟能做出多大的事吗?”
司徒申眨着眼睛笑道,“也许先前陛下当真不以为然,但是被我爹日日上奏,讲那赤狄在对岸的甲胄演练是如何的声势浩大,如今赤狄的军演动静一天天大起来,北边日日戒严——陛下也担心啊,他也想着万一肉|体凡胎打不过……”
“司徒申,”公良墉终于出声打断,“揣测圣意,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司徒申笑笑,他抬眼。
真是奇了,那一瞬间,公良墉竟然在他眼中看出了一丝狠绝。
“这不算什么揣度圣意,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司徒申说,“机动甲胄对于陛下来说只是诸多解决方法中的一种,但对我们来说不是。”
公良墉心中一惊。
他不知道司徒申想到了什么地步,但他的话总没错。
司徒申:“哪怕有多一具机动甲胄站在边郡战场上,对五郡战局来说都是极大的助力,我的父兄、我的亲人才是直面赤狄甲胄的人,没人比我更想促成机械军的建成。”
“至于您,先生,”司徒申道,“朝中大多对您奔赴斯兰的学历称道,但他们忘了,早在先生投身学术之前,也是太学学子,曾经师从老太傅,从这儿说,咱们也是同门。”
司徒申:“先生,您不会不明白,从您进了东宫的那一刻开始,不论太子殿下日后的奖惩荣辱,都将和您息息相关。”
教导储君这事,就是艘独木船,若不能一鼓作气走到终点,只有粉身碎骨一个结局。
公良墉虽自诩与官场众人不同,其中的道理却不能再明白。这是他的选择,为了他钻研的科目,为了银子,为了发展,他不得不。
“你说的对,机械军对陛下来说只是个尝试,”公良墉终于开口,“这就意味着,做的好,不会有嘉奖,坏了也不会有过分的惩罚。”
公良墉:“可想要做好,付出却远比你想象的残酷的多。你可知道,在斯兰唯一有资格以机动甲胄作为武器的军团,皇家骑士团,到现在也不过百人,每一个甲胄骑士的诞生,都是千万人中选一,现在,在安京城里,没有举国支持,想要挑选出这样一个队伍——”
“那就从我开始,”司徒申说。
公良墉:“你说什么?”
司徒申:“我会成为开动机械甲胄的人,有司徒这个姓氏作保,有我父兄战绩在上,司徒申厚颜无耻,借威名一时,必叫东安城中对机动甲胄好奇的人越来越多,而先生只需做那度量,找出合适的人——先生,不然您以为,殿下将学堂开办在东宫之中,是为了什么呢?”
公良墉沉默良久。
“若这些都是你的谋划……”他抬眼看向司徒申。
“是我和殿下,”司徒申毫不避讳,“时至今日先生还觉得逾矩吗?如果先生从最开始便没打算坐上我们的船,早在看到东宫地下的训练场的时候……就应该向陛下陈情了吧?”
“不,”公良墉摇头笑笑,“只是……年岁大了,见到你们少年人如此,不由得想到个谶言。”
“什么?”司徒申问。
公良墉没有回答。
门扉轻动,步入的乃是太子。
两人在隔间之中的对话,这位贵人想必从来知晓。
“关于机械之事,全劳烦先生了,”魏暄上前行礼,“孤早已束发,至今却毫无建树,如今有先生相助,当真想做出点利国为民的事业。”
“老夫……并无大公为民之心,”公良墉叹息一口。
“但,老夫在斯兰十年,深知机械学为军事为国之用,奈何无人相助,苦苦支撑,”他说,“若老夫之学,能祝太子殿下之志万一之力,老夫荣幸之至。”
三人作揖对拜。
公良墉抬眼的时候,看到了相视而笑的两个少年。
那不该冒出的字眼又不住浮现。
年过知天命,他见过彩云消逝、琉璃玉碎。
他怕世间好物不坚牢。
他怕,过慧易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