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魏照月再受不了每日到奔波辛劳和学堂中无与伦比的枯燥而自请离开,她也没能在几十人中正眼看到赵闻一眼。
只是此后照月公主每月多了一项前往大相国寺上香的固定活动。
万宏信亦然。
东宫中的岁月很快,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步履不停。魏照月和万宏信早就离开,魏诏因为陛下新安排的政务逐渐退出,只是偶尔来拜访公良先生,提出些自己的见解和疑问。魏钦由于和韶歌差不多的文化素养,却没有韶歌一样即使听不懂也能面不改色的脸皮,也脱离了队伍,不过他一向与太子的关系不错,时不时来喝茶赏景,顺便和韶歌交流有关读书的痛苦感手。
很快,学堂中的学员经历了几次大换血,已经走上了司徒申和公良先生制定的道路。
士人最先离开。他们发现四书五经并不能帮助他们理解先生图册上的举架结构,天道尊卑是非曲直也对石英燃烧的效率和功率根本无所影响,这并非东安人的学科,他们想着,应当传承往圣之学的他们,又怎能放弃本我而胡乱追逐?
只有真正的怪才———他们看到图纸像是看到了身材曼妙的女郎,见到数字如同指引人生的神谕。火和紫色的石英、燃烧和爆炸远比书写在纸上的字句和庙堂中的无谓辩论有趣太多。
年轻的武士却逐渐奔向东宫。
不只因为这里有东安武将第一人之子,还因为这里有愈发严苛的体格考核。只有最顶尖的将才方能留在这一座院子里。向往武力的年轻人中,没有人可以抵抗对力量的追逐。
在太子的延请和陛下的默许中,东宫学堂的师资一点点壮大起来,这里已经成为一个培养基地或者……训练营。
安京权贵并不知道他们的公子们都在太子的地界上做些什么。朝中老臣乃至于陛下也根本不清楚这支队伍的可怖。虽然进过层层筛选,留下来的人中已经几乎全部换血,但仍是至少在安京任职的官员公子、几代不显却追溯百年却无不身世骇人的王侯皇亲。
在这里的时间每多上一天,他们和太子的联系就越发紧密。
魏暄的交际中注定不能有权臣勋贵,但这些人组成的网,隐秘之中笼罩了整个安京,自此,太子殿下的美名和声望才真正传扬开来,此后再不是毫无建树的黄口小儿,再不是任人摆布的太子殿下,魏暄的名号家喻户晓,他的理想他的爱民和勤勉,传扬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韶歌知道。
这里不止有这些心怀热血的人。
更有珍宝无数。
那是他哥哥掏空家底换来的。
精钢金银木材和些包裹严实的石头,难以计数的,源源不断地送进东宫地下。
乒乓的冶炼之声,铁甲相碰,武器锻造,石英爆燃。
隐秘而激烈地动荡着。
每时每刻,对韶歌来说,都是崭新的。
她在公良墉滔滔不绝的输出中昏昏欲睡,在午后坐在房顶上,看司徒申带着人,光着膀子在院子里面到处跑,然后被哥哥提着耳朵带走。
她认识的人越来越多。和皇城中的人不一样,他们都正直开朗,对她笑着的时候一颗真心完全敞亮开来。
韶歌忘不了那一段光阴。
那时候没有风月,没有情爱,没有理想,也没有非谁不可。
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每一天又都不同。
人啊,来了,又走了,她只是坐在原地看着,看锦绣绸缎成了棉麻布衣,看文房四宝成了钢盔铠甲。
她看花园的地全部破开,又看新土填满了沟壑,老的树连根拔起,孱弱的苗在不属于它的季节里生根发芽,就此开始探索它这注定坎坷的一生。
她看哥哥在公务和学业之中辗转,看尉迟明宪在几个月里长高不少,看赵闻的眼睛离书本越来越近,成为了学堂之中唯一一个不能通过体能测试,却还是被留下来的人。
她还看,司徒申。
她看血肉之躯究竟能如何耀眼,看一人之力如何撑起天地。
那时候的韶歌眼中,天总是高远的,云总是恬淡而悉数,眼光明媚的要命,风也轻柔。
不是那安京城忽地变成什么风水宝地。
只是因为一颗孤独心,来了人遮风挡雨。
便如公良墉说的,司徒申是天生的甲胄骑士。
训练场中第一次传来甲胄运行的轰鸣之声,就是由他驾驶了公良墉造出的第一代“兰图”的仿制机。
那一天,韶歌也在训练场中,这是她和哥哥央求来许久的结果。
出人意料的,最终竟然是公良墉点头,魏暄才勉强答应,将人带在身后。
与长乐宫中大相径庭,在东宫,韶歌最不缺的就是关怀。
尽管公良墉已经对她的课业成绩没有任何期望,却还是将她留在了教室的角落里,不时提点她两句——趴在桌子上少睡觉。给太子讲经的老师们,也多了一个教导小公主的活计,还好这小姑娘虽然不算聪慧,有魏暄和司徒申双管齐下地监督,也总算能跟上。
至于院子里年轻的小伙子们……天然地对可爱的小姑娘没有半点抵抗力,再加上她跟在司徒申身后的时间越来越多,她也能跟着“狐假虎威”,传染些受人喜欢的特质。
那时候,训练场中三千壁挂被灯烛点亮。
没有协助甲胄制造和维修的支具,没有润滑、冷凝的管道系统,没有后来修建起来的二层阁楼和层层保险的紫石英储存室。
空荡的石板地面之上,站起第一具试验机。
便如拔地而起的参天高楼,从一无所有到无所不能,这并不是应该出现在人间的东西,这是神明才应当掌握的力量。
韶歌的头仰到最高,她拼尽全力才能勉强看到甲胄的肩膀。
内里的温度惊人,司徒申觉得呼吸的都是火。
这只是个试验品。
即使凭借公良墉的天才智慧,只一人之力,想要完全复刻兰图的细节也并非易事。在今天以前,因为缺少试乘骑士的缘故,他的工作已经停滞多年。
是以,当公良墉听到司徒申对他说自己愿意试驾的时候,内心的激动根本无可掩盖。
公良墉:“我虽然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但是司徒申,这之中的风险你必须清楚。”
“明白,”司徒申回答的很快。
经过系统的学习,他早明白核心机工作的原理。想要在小小的盒子里,让细微多石英粉末进行一场接一场的爆炸,一旦在这精密的、环环相扣的仪器之中,任何微小的缓解出现问题,钢铁包裹之中的人都会面对瞬间丧命于高温、爆炸、火灾的危险。
——他是太子的伴读,上将军的小儿子,还是边关司徒氏留在安京城中唯一的风筝线。
司徒申是什么地位?
不客气的说,不比皇子轻贱。
“但是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先生,”司徒申道,“司徒申,和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今日若没有司徒申迈出一步,那么也许就此停滞,再也没有前进的可能。”
“试验不是非你不可,”公良墉道,“你也别将自己看的太重。”
“当然,”司徒申笑道,“不过若是我今日死了,先生的志向、机动甲胄的未来,可真要永远停滞了。”
“你——”公良墉被他的话刺激的,心脏猛的一抽。
“哈哈哈,放心吧老师!”司徒申从公良墉身边拿起发动甲胄的铭牌钥匙,转身就走,“咱们的气运远不止于此!您得相信司徒申逢凶化吉的好命呐!”
那一天,有幸站在地下训练场中的每一个人都会将这时刻永远铭记在心中。
是战神越过层层云霭,脚踏金光劈在地面之上,神明的锋刃楼阁之高,挥舞带来的风仿佛自有雷电呼应相随。
从此以后,东安一只脚踏进了机械的时代。
新的战争开始了,这是机动甲胄战争的号角。
死神的钟声敲响,荡过三千弱水,波透忘川河畔,在黄泉之上再不停留,震在每一个凡人的耳边。
紫石英的火已经烧起来了。
燎原只是时间问题。
轰鸣响彻在头顶。
巨大的阴影将韶歌整个人都笼罩。
她甚至能听到铜墙铁壁之中,齿轮转动的细微响动。
她的心怦怦乱跳——透过那钢铁的面甲,她好像看见了其中的一双眼,福至心灵,她清晰地感受到目光,就落在自己的身上。
……司徒申。
她心中默念。
“韶歌!”
一句惊喜的呼唤透过层层穿过扩音装置,变成了极具威严的声响。
韶歌浑身一震——他当真在看自己。
甲胄缓慢地移动着,直到正对了太子和韶歌。
他的身躯缓缓下降,韶歌看到他一条腿弯曲,沉重的体格跪倒在自己面前。
“殿下!”他大喊着。
他双手上前作揖,旋即摘下面甲,“殿下看到了吗?觉得如何?是不是钱没白花!”
魏暄失笑。
韶歌看到他眼角噙着的泪滴,是奋斗日久不眠不休,终于见到了一点点成果。
“……好,”魏暄道,“好!”
不远处公良墉守在数据记录仪旁边,对着小本子边记录边皱眉。
“你再做些别的动作,不要一直在这里僵着,数据都不正常了!”
司徒申哼了一声。
公良墉挑眉看过来,心道好你个小崽子,以为在甲胄里就无所不能了怎的?看我等会儿不——
“动不了了,老师!”只听司徒申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汗如雨下。
“阿申!”魏暄一下子慌了。
“怎么回事!”公良墉把小本子扔给赵闻,快步上前。
“过热,应该是过热了,”司徒申没句话都要大喘气才能说出啦,“里面转不动,强制关机失灵,也有可能是我没力气按不动了……杂音很多,我现在……也……”
他再说不出话,勉强动手拉下了制动闸门,下一瞬便失去了意识。
“司徒!”韶歌想也没想就往前冲。
“你老实呆着!”魏暄一把将人拉回来,丢给祁澈。
拉着冷凝水的人还没奔道跟前,就见太子殿下束了衣袍,连防护都来不及带好,就徒手爬上了温度堪比锅灶上的铁锅的兰图。
……
地下训练场,是东宫学堂中的绝密,除却必须在其中工作、追随公良墉的枢密阁官员,和几个太子最亲信的下属,大部分的人连地下训练场的存在都不知道。
比如偶尔前来听课一回的魏诏。
因为场地内突发的事故,太子在地下耽误的时间太长,再加上司徒申的情况……让他忘记了一个重要的约定。
“哥哥到现在还没空见我?”魏诏等在太子书阁门前,拉着东宫的主管太监文斌,已经问了几回。
文斌的里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他看着魏诏逼问的眼神,只想一巴掌拍死自己,也好过继续面对眼前的情势。
近来宫中又将有庆典,由太子和魏诏主办,今儿正是约定敲定许些细节的日子,魏暄却将自己弟弟和庆典相关的全部事宜,全都抛在脑后了。
“呃,这个……咱们殿下……”
文斌绞尽脑汁,“咱们殿下他——”
“文斌、文斌!”
话未说完,就见远处跑来一个浅碧色的身影,边跑还边喊着,“文斌你可有见到公——”
魏诏回头,碧娘猛的刹住了话。
文斌看清了来人,汗都忘了流,书脸色又难看了好些。
“阿碧姐姐……”文斌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是……来……”
“啊……”碧娘的脑袋飞转,魏诏为什么会在这?公主被殿下带去了什么密室,为什么还不出来?眼下已经到了快要闭门的时候,再不走今天怎么办?还有魏诏——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关于密室的事情,是不是完全不能向他透露……
“小人见过王爷,”碧娘先给魏诏行了个礼。
魏诏认得此人,他知道这人是魏韶歌院子里的……当初小公主断她一条腿被禁足,就是这位姐姐来替人赔礼道歉的。
“公主还在东宫?”他看向碧娘,“那哥哥现在还在学堂?我去找……”
“王爷、王爷!”文斌连忙叫住人,“殿下他其实……”
碧娘转头看人,心提到嗓子眼。
文斌看看魏诏,再看看碧娘,急中生智,道,“他其实……去看公主了。”
魏诏皱眉:“什么?”
“是!”碧娘连忙接话,“是刚刚……进宫,去看韶歌公主了。”
魏诏有些愠色,他深吸一口气,“那你怎么不早说?”
“小人、小人……”文斌的眼泪在眼眶里打准,“小人……”
“因为公主!”碧娘大声道,“公主生了急病,殿下怕耽误公主日后出宫,特意吩咐,任何人都不能讲……”
魏诏看看两人,心道虽耽误他时间了,却也……算合理吧。
碧娘也暗松了口气,这位皇子虽然和魏诏月一母同胞,人却和善的多,即使韶歌曾断过他的腿,也没见有多记恨,甚至也同情过韶歌的处境——实在难得。
只是碧娘这口气还没喘匀,就听魏诏又道。
“既然韶歌公主已经回宫,碧姐姐你在此处,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