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宁抬眸浅笑,放下棋谱,让依夏给春娘子看茶。
春娘子躬身给知宁问安,知宁是极和气的,让春娘子坐下说话。
春娘子甚少来这伴月阁,见周围丫环皆眉目秀丽,言行举止活泼却不失礼数,让人如沐春风,她也放松了心神,坐在一旁的杌子上等着知宁吩咐。
棋谱是知宁在找琉璃银沙九连环的时候在袁知赫的书房发现的,看起来像是随手编纂,棋路却有些出乎意料的高明。
几局残棋皆不得解……
稍加思索,便有些头疼,知宁遂让依夏将棋盘收了,呈些果子点心上来。
“听说春娘子前些日子递了消息进来,可是与郑家有关的?”
见少东家单刀直入的发问,春娘子环望四周,似有些顾虑。
知宁掖了掖膝上绒毯,目光澄澈温和:“春娘子但说无妨。”
“少东家,半月前,郑夫人让人在楼里定了个镶玉刻金的长命锁和一对儿龙凤镯。”
“这有何奇?”
知宁有些不解,宝琢楼的玉饰精致,金银饰物也不逊色,但凡有客人前来定制,都能叫人满意。
况且小儿饰物讲究个吉祥如意,而宝琢楼的金石玉料都来自江南供应的上佳货色,比其他铺子里现成的要贵重许多。
郑府能来定制小儿所戴之物并无不妥。
“少东家有所不知,这龙凤镯圈口很小,估摸着是给刚满月的孩子戴的。”
“春娘子,这说不定是郑夫人定来送人的。”依夏忍不住提醒道。
“奴家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但是那郑家仆从叮嘱了孙掌柜,让师傅雕镯子时皆在内圈里刻上个‘郑’字。”
知宁听完,脸色便沉了下来,郑家的情况,在自己病中便听母亲念叨了几回。
郑钧长兄携家带口外放为官,家中除郑钧外,还有一九岁幼子,断是用不上这么小圈口的龙凤镯。
“少东家,奴家特意瞧了那郑夫人身边定镯子的婆子的脸色,通身的喜气。
“奴家觉着有些不对,便急着前来报信儿,不想少东家身体抱恙,这才等到了今日。”
若是府中姨娘生子,郑夫人怎么如此欢喜的定制上龙凤镯和长命锁?
知宁心想,难不成是这郑钧有问题?
想起这郑府近日来动作不断,实在有些急不可耐,令人匪夷所思。
“春娘子的担忧并不无道理。”
知宁撑着头,凝思片刻。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先替我找个可靠的人盯着郑钧,有不妥之处便从侧门进来禀告。”
“今日起,让伴月阁中的人去守着侧门,此事不得叫母亲的人知晓。”
依夏和春娘子一一应下,随即,春娘子从怀中掏出个松木雕花盒。
“少东家笄礼,奴家和孙掌柜托了夏举人为少东家画些个精巧的簪钗,但是夏举人说少东家不缺钗环首饰,便和陶师傅为少东家另雕了个玩意儿。”
“夏举人说,此物为鬼工球。”
“鬼工球?”知宁有些好奇,倒确实未曾听说过。
“打开看看。”
春娘子打开盒子递到知宁面前。
是一枚拳头大小的玉球,表面上精雕细刻了各种花鸟鱼虫,活灵活现,知宁拿起一看,发现这球还内有乾坤。
球体背面镂空处,一环套着一层,细致入微处足足有六环相间,玲珑剔透,美妙绝伦。
知宁惊讶的站了起来,绒毯掉落在地也浑然未觉,拿在手中迎着斜照进来的阳光细细端详,忽而有些激动道:“这是那块独山玉?”
春娘子初见成品时也被深深震撼住了,即使夏举人无礼的拒绝画簪钗一事也变得不那么重要。
毕竟这鬼工球一看,就像是少东家会喜欢的样子。
“少东家眼力真好,这正是之前江南运过来的有瑕疵的独山玉。”
那块独山玉通透非凡,但正中间却有块铜钱般大的杂质,楼里的师傅大都说要将它切割成小块来用,知宁却有些不舍,觉得这块玉仍有可塑之处。
今日见这鬼工球,便知道这块玉遇到了懂它之人。
“你说这是夏举人和陶师傅一起雕的?”
知宁感受着手中玉球的温润,脑海中浮现夏淙那冷冰冰的脸。
“确切来说,是陶师傅在夏举人的指点下完成的。
“陶师傅从未雕过这么精巧的玩意儿,现下楼里的师傅都对夏举人敬重有加,只不过……”
春娘子越说越有些迟疑,抬头看着知宁的神色。
知宁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夏举人对孙掌柜说,他要准备明年的春闱,为楼中作画颇为费时间,以后就不再与宝琢楼合作了,让奴家代为转告少东家。”
知宁倒是不觉得意外,将这鬼工球放回盒子里,啜了口茶:“那他近日来,分得了多少银子去?”
“约莫三百两。”
“确实不少啊。”知宁喟叹。
“楼里近来生意好,有许多贵客都愿意出高价买夏举人所绘图样的首饰。”
春娘子有些惋惜,这夏举人也是颗能摇钱的树。
“他既是不愿意为楼里做事,便由他去吧,你且告诉孙掌柜和陶师傅,多多留意着些他的动向,一来莫让他与别的金银楼私下合作,砸了宝琢楼的招牌,二来……”
回想起那日游船岸边,他身边的少年及时救下了小白云,怎么说都是她欠他主仆二人一份人情,若是以后他再想回宝琢楼,她也不是容不下下。
春娘子又与知宁说了会楼中各项事宜,有些生意方面的事儿孙掌柜还需要少东家拿主意。
直至晌午,春娘子才辞别知宁往宝琢楼而去。
恰好迎面遇见夏举人从刻房中出来。
“夏举人。”
卫琛看着眼前这不苟言笑的妇人唤住自己,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这是楼里的另一位掌柜,说来也是奇怪,经过卫琛这一个多月的来往,发现这二位掌柜仿佛有些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分工做事。
楼中生意大部分时候都是孙掌柜出面,至于这位掌柜,倒是见得少。
楼中伙计仿佛都叫她……
“春娘子。”
卫琛下意识脱口而出。
“奴家替少东家给夏举人传句话儿,夏举人可以自己决定今后的去留。”
春娘子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和气,并无半分不尊重,想是那少东家一点也不在意他是否愿意为这宝琢楼做事。
卫琛无其他话可说,道了句多谢便转身离去。
日头渐隐,天际乌云上涌,街道小贩走卒皆将货物搬至屋檐之下,或收摊归家。
青石板路上行人步履匆匆,人群穿流中顽皮的垂髻小儿如一尾滑溜的鱼儿般撞上卫琛,被后头追赶过来的爹娘抱起,连声道歉。
卫琛只是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进了巷尾深处。
李大掂了掂手中的二两纹银,大摇大摆从赌坊出来,朝守门的两个小子啐了口痰:“净是些穷鬼。”
守门的两小子敢怒不敢言,李大从怀里掏出几块铜板丢过去,两人便争先恐后跪在地上捡,李大露出发黄的大牙笑了起来,左脸上的十字刀疤显得更加狰狞。
笑完发觉背后有个颀长清瘦的读书人一直在冷眼看着自己,李大没好气嚷道:“你小子看什么看。”
“我要找盆青竹。”卫琛漫不经心道,仿佛在喃喃自语。
大祁朝律例森严,不得无故发卖仆从,“青竹”是牙行里的黑话。
有些牙行表面上凭主子给的奴契发卖人口,但利润较为微薄。
人牙子背地里就会上街拐些好姿色的良家子来卖个好价钱,这些良家子中不乏长相清俊的少年郎君。
“青竹”便是指那些被卖入南苑里的男/妓。
李大打量着眼前男子,他自诩经手的美男子不在少数,但都没有眼前这位气度非凡,容颜清俊,此等样貌的男子,竟也……
“我这儿可只管卖货,不帮找货,不过……”
看着卫琛发旧的布衫,李大嗤笑一声,摸着下巴,贼溜的双眼冒着精光:“爷看你还挺不错,就是身量……”
未等他来得及说完,卫琛利落的伸出了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逼至墙角。
“你……你……”
李大脸涨得越来越红,太阳穴青筋凸起,双手扒着卫琛的手,试图挣扎出来。
可是眼前的男子看着清瘦,手劲儿却十分强悍,明显练家子。
李大一时挣脱不开,双脚悬空被卫琛摁在墙上,一副令人宰割的模样。
“找还是不找。”
李大只得拼命点头,含含糊糊:“找。”
卫琛这才松开他,任他半趴在地上剧烈的咳嗽。
不等李大喘匀气,卫琛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扔给他:“这人你可认识?”
李大捡起画像,展开一看,是位眉眼清秀的少年郎,无什么特别之处。
但他双手却哆嗦起来,刚想摇头说不认识,便对上卫琛寒潭般幽深的眼,一脸的冷酷无情,仿佛随时都可能再次出手要了他的小命。
“见……见过。”
听见李大粗粝沙哑的声音带着些犹疑,卫琛负手而立,望着天边蔓延开来的压城黑云,淡淡道:“三日之内,将他带来见我。”
李大今日被这个书生欺辱了一遭,心中满是怨气,料他横走民间的本事,怎会听一书生的差遣,细盯了圈画像,便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