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府花苑,繁花藤蔓绕庭,院墙数丛秋桂,酝得一园幽香。
几名丫鬟端着白瓷小盅汤水穿过曲折走廊往郑夫人院里而去,要踏台阶入门之时,忽听得茶盏掷地、碎瓷飞溅,郑文甫愤怒的声音传来
“混账。”
“老爷!今儿是中秋,何必跟钧儿动这么大的气。”郑夫人扯住郑大人的衣袖,看着跪在地上的郑钧心疼道。
“方才你也听到了,这不肖子非要迎那妓/子入门,我郑家四代清明,难不成要毁在这小子身上?”
郑文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瞪着一脸倔强的郑钧。
“飞霜是良家子,父亲莫要含血喷人。”
郑钧不说话倒还好,一说这话,郑文甫抓起身边茶盏又要朝他身上摔去。
“够了!”郑夫人站起身按住郑大人的手,“这大晚上的都摔了几个了,若真是想砸死钧儿,你便用那半人高的青釉瓶,岂不痛快。”
郑文甫望了望窗边那瓶,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这逆子若是执迷不悟,砸死他也不是不可!”
“老爷……”
郑夫人有些无可奈何,眼看这两人越处越僵,便软语半哄着让郑文甫先去隔壁书房歇息。
又张罗着命人将参鸡汤送过去,这才让跪了半晌的郑钧起来。
郑夫人揉着太阳穴,坐下喝了口热茶才缓过过劲来:“钧儿,你也瞧见你父亲的脸色了,这飞霜姑娘断是进不了我们郑家的门……”
郑钧面色铁青,欲要再同郑夫人辩驳,郑夫人知晓这儿子的气性,素来是嘴硬心软,她留着足够的耐心,继续开口道:“除非,先迎个正妻进门。”
“母亲,可是飞霜……”
“孩儿不愿让她做妾。”
“她不做妾,就死也别想进郑府的门!钧儿,你等得,那孩子也等不得。”,郑夫人声调渐渐提高。
郑钧哑然,喉中酸涩。
“再说了,她现在身患落红之症,若是能早日接进府里,也能好生照料,这已经是给她最大的体面了。”
“刘大夫都和您说了?”
郑钧望着坐在上方的母亲不由分说的神色,想到今日早早从国子监赶到兰华巷置下的外宅中。
昔日风华无双的飞霜面容憔悴,瘦弱的身子没在锦被之间,像随时都会消逝而过的镜花水月。
见儿子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郑夫人劝道:“我和你父亲都十分中意国子监祭酒袁邺之幺女,今日在船上一见,确实是闭月羞花之貌,就是胆子小了些。”
“袁家虽是小门户,但你如今这般,又有哪个高门嫡女肯进门!”
郑夫人句句戳心,郑钧袖中拳头紧握,一时竟无话可说。
毕竟如今飞霜卧病在床,他们的孩子生在外宅,一时不能光明正大接回郑府。
郑钧吐出一口浊气:“袁家若是知情,又怎会轻易将女儿许配进来?”
郑夫人见郑钧有些动摇,面上沉色不免消散了许多,斩钉截铁道:“这事办得越快越好,待这袁家女一及笄,母亲便派媒人上门提亲。”
但郑钧此时脑中浮现昔日与飞霜信誓旦旦说的诺言,心中仍是不郁。
夜色渐浓,院中烛火通明,四周却静得让人心慌。
“外宅那儿,母亲定会派人好好看顾,那孩子,毕竟是我的亲孙子,我怎能忍心他一直流落在外。“
“你放心,等袁家小姐进门后,母亲就做主将那飞霜纳进来,必不叫你们两相分离,如此可好?”
郑夫人的温声细语,逐渐将郑钧心中忧虑驱散,他权衡再三:如今课业未结,明日便要回国子监,飞霜和孩子需要人照料,若是再与家中抗衡,只会徒增烦恼,倒不如……
“便依母亲所言。”
听到郑钧低沉的声音传来,郑夫人才略松了口气。
“飞霜虚弱,那孩子眼下还未足月,要请母亲多费心了。”
郑夫人点点头,见儿子能听劝,心下便松泛了许多,一丝困倦之意袭来。
她倚靠在金丝软枕上:“你父亲在户部刚站稳脚跟,如今脾气也大了些,你莫要放在心上,去隔壁认个错儿,便回去好好歇着吧,其他事儿,母亲自会替你操办。”
郑钧应下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郑夫人的厢房,见下人皆立在书房门外,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虚掩着的房门,透过博古架望去,郑文甫正在提笔运字。
直到行至檀梨木桌案前,郑文甫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他躬身认错,直言自己糊涂,现下已有悔改之意,请父亲原谅。
郑文甫听完,严肃的面容才有些缓和。
他也不愿再提郑钧那外室之事,只挑过话头问道:“你可与那袁知赫交谈过了?”
郑钧便把今晚与袁知赫相谈之语一五一十告诉了郑文甫。
末了,郑钧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两家结亲,他也不得不为父亲所用。”
郑文甫扔下笔,墨汁溅落,晕染在宣纸空白处,洇湿了一沓写好的字。
“亏你还想得到这一层!”
面对父亲的指责,郑钧垂眸不语。
户部掌钱谷之政、贡赋之差,自郑文甫接手户部以来,根基尚浅,量小力微,便有意在一些历事监生中选些德才兼备的为自己所用。
“那袁邺为人古板,定是要按吏部考核程序选派监生历事,前任尚书贬谪后,户部所剩可用之人寥寥无几。”
朝中局势波云诡谲,结党营私的大有人在,若是不能将户部上下防疏堵漏,只怕……
“袁邺若是与我们在一条船上,将些好拿捏的监生派到户部各司,方可解当前燃眉之急。”
郑文甫复又低叹:“可惜了你大哥,偏和绯烟楼那桩案子有些牵扯,不然我也不必如此急于笼络人手。”
听到大哥,郑钧不由神思飘忽起来。
二月前,卫国公府的三少爷死在一名花娘床上,那房中花娘矢口否认自己杀害了卫三少爷,当众喊冤,称凶手就在绯烟楼之中,闹得楼里人心惶惶。
当今圣上颇为看重卫国公,知晓此事后,龙威大怒。
表面上看起来是要为卫国公府的三少爷寻找真凶,实为敲打绯烟楼中各权贵子弟。
那日牵涉人物众多,包括郑钧的大哥郑衡也在其中。
最后真凶没抓到,花娘难逃一死,圣上更是借此大整官场狎/妓不正之风,在场所涉官员,降职的降职,罢官的罢官。
因郑衡与那卫国公府的三少爷曾当众起过冲突,还被大理寺叫去审问了一番。
在郑文甫多番游弋力保之下,还是遭了皮肉之苦,但好歹保住了官身,现被下放去了南边州府任职。
郑钧想来倒是自己的不是,若当年在那三少爷面前认下错误,也不至让大哥现在身陷囹圄。
望着烛火跳跃中双鬓染霜、浓眉紧锁的郑文甫,郑钧面沉如水,不由地挺直了脊背承诺:“父亲放心,儿子定当以大局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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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过后,郑府的邀贴如雪花般飘进了袁府的伴月阁。
不巧的是,知宁那晚湖边一游,回去便染了风寒,因此未如约应邀去过郑府。
白氏倒是去了几次,每次回来都对郑夫人赞不绝口。
郑府那边极有耐心,每隔五六日派人送来好些补品问候,只道郑夫人与知宁船上一见,觉得分外欢喜,让知宁好生调养,待身子好了再来相会。
这让知宁在病中更加忧思不已。
外面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都清楚郑府有与袁家结亲之意,一传十 ,十传百,曾经欲等知宁及笄后上门提亲的人家大都歇了心思,所以郑府的殷勤在白氏那儿倒显得珍贵了起来。
这场伤风来的格外缠绵,乃至知宁及笄那日,依夏为她涂了厚厚的一层胭脂,才勉强遮住了苍白的病容,略带圆润的脸庞也消瘦了许多。
待她病好后,白氏重金寻了几位擅长烹饪的厨子,整日里变着花样儿给她进补,又在伴月阁中休养了半个多月,这才大好起来。
“依雯姐姐,高点,再放高点。”
两个穿着黄衫儿扎双髻的小丫环兴奋的围着松着线轴的依雯。
“哎哟,知道啦,你俩別扯我袖子。”
小丫环们咯咯笑着,伸手去够那长长的线。
依雯急得团团转,这两人分明是来捣乱的,她看向廊下的依夏喊道:“快来把这俩人领走,这风筝是给小姐放晦气的,我好不容易放起来,一会儿还不得让她俩扯飞了。”
倚在亭中下棋的知宁闻言,不由笑道:“晦气可不就是拿来放飞的,依雯你尽管让她二人扯飞了去。”
此话一出,依雯这才任她二人拿着线轴胡闹。
眼瞅着线轴上的圈线到了底,风筝尽随风而去后,依雯赶紧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宝琢楼的春娘子甫一进门,看见依雯一副颇为虔诚在祈祷的模样,还以为伴月阁中今日在做什么法事,怕冲撞了少东家,便停下了步子,立在葡萄花架边静静等候。
依夏见状,只得笑着迎上前去:“春娘子来了,依雯在为小姐祈福呢,小姐等你多时了,快进来吧。”
春娘子才跟着依夏穿过花架游廊,来到知宁所在的亭台。
听闻少东家缠绵病中一月有余,宝琢楼上下都十分挂心,往府里递了好几次消息,却都被夫人身边的人打发了回去。
今日得了依夏姑娘的信儿,少东家已大好了,春娘子便亲自赶来了伴月阁。
亭中的少东家身着一色青水缠枝纹袄裙,膝上搭着条织锦绒毯,正翻着棋谱,捏着手中的白子缓缓而落。
依夏上前一步回禀道,“小姐,春娘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