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潮气催落了水滴,开始只豆大的几颗,没过一会儿便兜头浇了下来。
即使举着伞,也浑身湿透的燕辞云几人,快步走进了这座破庙。
一脚方踏进门,便听见“砰砰”几声砸地的声音。
暗卫怅雪与明清二人迅速上前护住燕辞云,几人往里绕过几步,方才寻得这声音的来源。
少年衣着破烂,跪在地上,对着蒙尘已久的观音把头磕得砰砰作响。
那声音大的,几乎盖过了外面的倾盆雨落,听得怅雪明清很是牙疼。
明清没忍住“嘶”了一声,引得那少年回头一望,便对上了燕辞云饶有兴味的眼。
也让三人看清了他此时的模样。
额头已然淤青渗血,血混合着污浊的泥淌过眼角。
那双本该熠熠生辉的狐狸眼,死寂一片。
少年木然转过头,对着观音再次“砰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看着地上已然混浊着血色,怅雪冷哼道:“堂堂少年郎,对着具观音磕头有什么用?”
声音传进了少年的耳朵里,成功让他的动作短暂地停顿了下来。
怅雪见有用,正要再接再厉时,自家少主却截下了话茬:“当也对土地公磕磕。”
然后怅雪便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少年跪着转了个方向,毫不犹豫地对着观音旁边那座小巧的土地公供奉凶猛地磕起了头。
每一声都无比地实诚。
燕辞云抚掌笑得畅快,而后几步走到少年身边,单膝蹲下,以扇抬起少年的下巴。
浑浊的血色有些模糊了视线,冉夕秋看见那人的唇一张一合:“求他们,不若求我。”
一道白光划开青黑的天际,将燕辞云的面容照亮了一瞬。
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冉夕秋的手指骤然抠在了地面上,他看着他的眼,开口道:“求你,救救我哥哥。”
说着便要挣开折扇给他磕头,却被燕辞云制止:“在我这,磕头可不值一文。想要我解你心忧,便要拿相应的代价来换。”
“什么都可以。求你,救救我哥哥。”
燕辞云的视线划过角落里下身染满鲜血的少年,轻笑道:“入我暗卫营,忠我之事,直到治好你哥哥为止,如何?”
*
“浮齐,如何?”明清一见浮齐施针结束,便开口问道。
“腿伤最重,拖延太久,难治。”
一句话便让冉夕秋狠狠抓紧了榻上的锦被,他看着浮齐,那双眼里的期冀让明清都不忍再看。
浮齐的语调无波无澜:“若寻到药材,配以金针疗法,或可一试。”
“什么药材?”冉夕秋的语速都快上了几分。
“寻常药材府里有,只这核枯龙骨、沉莲木香、四栀荆芥三样,难寻。”
明清在听见“四栀荆芥”时,便不动声色地低垂了头遮去眼中异色。
“这些药材哪里能找到?”浮齐见冉夕秋都快黏到他身上了,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明清适时开口:“夕秋,少主将你二人带回来,是让你入暗卫营的。寻药之事,便交由药堂的人去做便可。”
冉夕秋又问:“我哥哥什么时候能醒?”
浮齐答:“最迟明日寅时。”
*
转眼便是三年。
浮齐正在捣药时,药童秋石抱着一大堆医书锦盒进来了:“副堂主,夕秋又带了一堆东西给您。”
刚把东西堆放在空桌上,又忙不迭地跑到门边喊:“凌泉,你磨磨唧唧干什么呢!快点快点!”
凌泉慢吞吞的步子加快了一丝,到了门边,便被秋石接过了怀里一半的奇珍异宝,二人把它们通通堆放在桌子上。
凌泉道:“副堂主,还有这些。都是夕秋送来的。”
浮齐捣药的动作不停,随口道:“就先放那罢。”
秋石望着这一堆的物什,啧啧称叹:“夕秋这小子可真够执着的,每次一在外跑任务,总能带回这么些个玩意儿给副堂主。”
凌泉在旁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自夕秋开始出任务以来,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搜罗各种各样医药相关的物什,带回来“孝敬”浮齐,毕竟他哥哥的命和腿都捏在了副堂主的手上。
浮齐做完了手上的事,走过来照例挑拣了一番,有用的留下,没用的充公。
秋石看了眼漏刻:“诶到时辰了,我去扛药浴给冉兰舟了副堂主。”
浮齐甫一点头,秋石就踩着轻功往药室去了。
留下一阵风起,将堆积起来的物什吹散了架,哐啷硿隆地散了一桌一地。
凌泉本来是想伸出手补救的,但终归是慢了。
他偷偷瞄了自家副堂主一眼,总觉得他似乎在用眼睛叹气。
*
秋石刚落在药室门口,就看见夕秋正眼巴巴地看着那正在熬煮的药浴。
他走过来拍了拍夕秋的肩膀:“东西已经帮你送给副堂主了,他很满意。”
夕秋眼睛亮了亮,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银钱,塞到了秋石的手里:“一半给凌泉的。”
秋石熟练地把银票全部塞进了自己的腰包:“放心。”一定不会给那个呆子的。
“走了,这药浴好了。”
于是夕秋便扛着药浴稳稳当当地往楚丘院走,秋石心安理得地跟在了后面。
这药浴正是给夕秋的哥哥冉兰舟用的,有活血疏淤之效,能让他的腿撑到药材集齐后依然有得治。
除了须每天都泡,还得施上几针。
夕秋不在的日子,这项任务自然是交到了秋石和凌泉的手里。
但夕秋在府里的时候,他们就只需施针了。
夕秋的步子稳而快,秋石无论跟了多少次仍然不习惯。
这蠢小子每次要见他哥时跟闻到肉腥的猫一样,恨不得长了八条腿抡过去。
自己身上不过只带着几张银票和一套针,还得费力跟着才能不被落下。
人还未到,其声已至:“哥哥!”
院里的榕树扑朔,漫天色白的花瓣有几许坠落,而二人正在这其种对弈。
“夕秋。”冉兰舟放下手中所执的黑色棋子,笑意满眼地看着夕秋飞奔进门内。
夕秋赶得满头大汗,这才发现燕辞云也在楚丘院里。
于是他又道:“少主。”
秋石跟在后面对燕辞云和冉兰舟二人见礼。
燕辞云一身白衣,修长的手指夹着白子,衣上身上都落了些榕花。
一眼望来,笑道:“兰舟,你们兄弟二人感情甚好,夕秋从外面归来,总第一个想着见你。”
冉兰舟的腿无法站立,只得坐着对燕辞云行了一礼:“多亏少主收留在下和弟弟,我们二人如今才能这般安宁度日。”
燕辞云的笑意加深:“兰舟莫这般说,夕秋在我府里可没少帮忙。”说着手指点了点藏在夕秋身后的秋石,“这不,药堂那些稀珍药材,多是夕秋寻回来的。是吧,秋石?”
秋石捏紧了袖袋里的银票给自己打气,低头行礼道:“是的少主,药堂得许多难寻药材,都多亏了冉公子的弟弟。”
夕秋指了指地上的药浴桶:“哥哥,该泡药浴了。”
冉兰舟颔首应好:“待我与少主将这盘棋下完。”
燕辞云却摆手笑道:“可别,我可不想让你弟弟把我望穿个孔来,你还是赶紧把药浴泡了罢。”
说完便将手中的棋子扔回了棋篓。
秋石迅速把药浴桶扛了起来:“冉公子,请。”
*
冉兰舟与燕辞云道别后,夕秋快步走上前推轮椅。
短短几步路,冉兰舟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夕秋,路上可有吃苦?一路舟车劳顿,要不你先去休息?我瞧着你都瘦了,你有没有多吃些肉啊...”
“哥哥,一切都好,你放心便是。”
秋石在心里腹诽,是挺好的,毕竟每次吐血都在药堂里吐完了才过来。
伤重了也从不敢在楚丘院出现。
落在冉兰舟的眼里,自然是挺好。
*
到了房内,夕秋将冉兰舟推至屏风后,秋石将浴桶放至榻边,夕秋将哥哥抱到榻上,便与秋石二人暂且退了出去。
秋石掏出银针开始消毒,嘀咕道:“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你哥哥还挺讲究。”
夕秋“嗯”了声,握紧了拳。
哥哥大抵是因为不想他人见到他狼狈的模样,故每次都在浸入药浴后,方才让秋石凌泉施针。
都是他的错,如若不是他,哥哥如今定能跟其他儿郎一般,纵马肆意长歌、踏遍山川河流。
都是他。
血色又在眼前蔓延。
冉兰舟痛苦的眉眼撕扯着夕秋的心神。
他看见他血流不止的双腿。
染红了身上的衣。
蔓延到了身下的土。
涓涓不止,好像下一瞬便要流到了自己的脚下。
他浑身僵立在原地,血液恍若凉了个透。
“夕秋。”
是冉兰舟在屏风后唤他。
思绪与视线尚有些模糊,夕秋已然本能地往前走了几步:“哥哥,何事?”
“你用饭了吗?”
“用了的。”夕秋以为哥哥又在担心自己没吃东西就跑来找他,忙回道。
“噢是吗?可我今日还未进食...”
“我还能吃,哥哥!”夕秋急急忙忙道。
冉兰舟轻笑出声:“那便再陪我吃一顿罢。”
夕秋连连点头,发觉哥哥看不见,便道:“那我去膳房端些菜来。”
冉兰舟转头问秋石:“秋石小先生可要留下一道用膳?”
秋石摆手:“客气了冉公子,凌泉还在等我,便先走一步了。”
心中却是腹诽道,夕秋去拿菜之前不问,摆明了就是叫他自己找地方凉快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