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姬炀转出亭中另一侧时,原本笑颜如花的李神光顿时收敛住笑容,目中清明一片,没有刚刚待天子时的温情。
她见周遭无人,蹑手蹑脚地下了榻,屏住呼吸听隔一壁之隔的天子和大郡主的轻声交谈。
此间凉亭别有洞天,被改为供贵人暂歇的地方,素雅古朴,外里虽还是凉亭样子,但是内里也分为明间室和暗间室,别有天地。
大郡主进到这处布置得别有洞天的地方进行等侯,见天子拔开珠帘从暗间室内身披披肩出来,见他步出珠帘外,大郡主连忙行礼。
“怎么了?”
姬炀端坐在明间室上首,披风裹着上半身,内侧衣襟处微微松散,声音带了些缱绻后的低哑,风流不羁不失上位者的清贵威仪,饶是像大郡主这样大大咧咧的女孩子,虽然对自己的长辈无感,也会莫名其妙脸红。
更不惶说,大郡主知道那道珠帘后,是怎样一个妖精在勾着她伯伯的心了。
“若非无事,诺诺也不想叼扰伯伯和李夫人,只是京中诸下诸多流言,诺诺惶惶不安,也想回家尽孝,问伯伯能否返肖王府替父王守孝…”
京中近来流言不孝子孙,对于姬炀来说,他每日批过这类的折奏没有十份也有九份,姬诺自被太后接到宫中后,就甚少返回肖王府,且肖王属地离京有十百里,所以从姬诺被接到宫中后,没有特别必要的,姬炀就不会许姬诺回肖王府,姬诺要是想要回肖王府还是得通过姬炀定夺决定,才能回肖王府。
姬炀“唔”了一声,面上不见寻欢被小辈撞上门的尴尬,从容道:“诺诺不怕,若是有心,你父王底下也是有知道的。定春那边这几年朕派人调查,始终无音信,你是你父王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朕也不能让你孤身犯险,若是你犯险,朕真的对不起你父王了。”
珠帘深处,李神光隐隐听清了姬炀和大郡主的对话,虽然屏住呼吸,可是李神光的心跳声清晰可见,月白轻纱制的纱裙素裹住她娇美的玉体,曲线优美。
她倒也不是因为大郡主姬诺这个人,而是她听到了让她在梦境胆寒的地名定春。
世人只知,江南鲁国国君之妻李神光光艳动天下,倾国倾城,有着一张美得绝色绝尘的至纯至真脸庞,因而在随着夫君舅舅面圣之时,被天子看中留意,留在君王身侧,从此三千宠爱于一身,令君王之心加之己身,荣宠不停。
但不知,那传说中的李夫人,也会有认知上的困难。
那个美丽如同小仙子一样的女孩子,最初就是由定春出来的,那凌凌有姿的舞姿动人,衣裙带出翩翩的羽音,由远而近,最后惊艳新京,优美纤细的身姿逐渐在层层素纱剥落下逐渐映出真容,似乎是寒山之花隐在雾凇里,再绽嫣然一笑,犹似高山化雪,虽然无害,却将定春的冷冽和肃杀都带来了奢侈繁华的新京里。
与李神光的单纯直率中带有的自小被娇宠长大的娇气不同,那小仙女虽然也生得美,气度风流不凡,对待君臣都是矜持有礼,似乎一切都挑不出错来,可到后面,李神光觉得,这小仙女待人也是客气疏离的。
他似乎永远面不改色。
恐怕只有李神光知道,这个面容俊帅英挺的天子,风流不羁、偶而放荡成性的天子皮囊之下,到底是一幅是什么样的心肠。
那日姬炀虽以瞧出她心中介意,温声安慰她。可李神光却总觉得温情之下天子对她都太过好了些。
床榻深处,她与天子和衣而睡,待天子呼吸声平稳,她自以为是时机到了,幽幽睁开双眼,左思右想,想到偏方若是人在熟睡时,对熟睡之人进行提问,熟睡之人便会口吐真言,李神光那时觉得可行,却没想到姬炀压根没有熟睡,反而顺着她的意,揽住她的腰,将她的脑袋按在他的胸膛上,轻笑说:“我最爱的人是你啊。”
他的力度紧紧的,落在她身上,叫她挣也挣不开,索性刚好能叫她冷静。李神光胡思乱想的想着,天子这张嘴骗人的鬼,要是信了,眼泪都得掉光。
被人发现小动作,她并没有尴尬羞赧,反而娇娇的理直气壮的喊道,声气柔弱,却隐含恼意:“圣上若是想笑,就笑出来,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天做这些笨蛋事了,何不一次性笑完我,叫我找个地方钻一钻。”
明明是被抓包,少女却娇蛮得鼻子冒出来的气都是可爱的。
可姬炀贴近少女的耳畔时声音隐含深情和戏谑:“爱妃何错之有,少女情丝罢了,只是我未曾想到,你为何不亲自问我?…我一一告诉你。”他含住她的耳朵。
能让她生,也能让她死。
李神光恼他,却抗拒不了身体对他的适应和熟悉度,因此身体自然很容易就被他打开了,只是在举行最亲密的事时,天子俯低含住她时,却虔诚的像对待一件易碎品一样。
李神光心里会在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因为肖王在阵前救过姬炀一命的缘故,姬炀对大郡主姬诺这个孩子属于那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风流帝最讨厌孩子,却能容忍熊孩子胆大妄为多年,对这个侄女一直不怎么看重,只是念在肖王,他淡淡说了声。
大郡主眸光闪闪:“伯伯,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定春早就安全了,您是出于私心不想让诺诺回去,还是有其他不能说的原因。”
姬炀原本就在军队历练惯了,对于大郡主姬诺这腰间绑了蛇皮鞭入内倒不在意,只是望了对方这双不甘的双眸,“京中那处不拘你走,此事休要再提,免谈。”
当年,肖王阵前救天子一事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只不过后来,定春那边发生了些不可告人的事件,所以大郡主被太后接到宫中领养。
小事可许她胡闹,大行事要顾忌脸面,只怕在这位伯伯的心里,定春之事和李夫人是他的大事啊,大郡主甚为有些不服,伯伯从来不让她回定春,是要致她于不孝之地,作为儿女,此情此景,丝毫没有意外的悬念,她不相信伯伯这幅说辞,说到底,也许是在避讳有关定春的一切。
大郡主听了姬炀的话,面上没有恭谨,但是之前连日抄的经书倒让她养出了些礼仪出来,她面上无色,起身告罪,“是诺诺回乡致孝心急,未料到定春余孽未除,因此才冒昧到伯伯和李夫人这里叨扰,还请伯伯见谅。”
她的声音朗朗清脆,但姬炀却目光望向珠帘一侧,微微蹙眉,说:“轻声些。”
大郡主下意识地向姬炀所在目光所及之处望了一眼,珠帘另一端,也许有一位美丽娇弱绝色的女子正在密切关注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只有风拔动的珠帘隐隐拂拂声,大郡主的目光刹那间从光亮消失为暗落。
待姬炀转眸回来时,大郡主眸中一瞬又恢复成光亮。
仿佛刚刚那一切是个错觉。
“伯伯所虑不错,确实是定春那边余孽未除,因着奉贤夫人…后来被皇爷爷所娶,却不想她和余孽有所勾结,父王之事诺诺也是有些哀伤,因此,伯伯,诺诺愿意为您排忧解难,成为您手中的一把查清定春余孽的刀…”
交谈声渐渐隐去,但是从大郡主口中所说出的每一个字,落到李神光的心口,都是一种陌生的心灵上的震荡,叫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会眼晴涩涩的,喉咙痛痛的,但却没有任何一丝声响。
李神光理不清这种感觉。
但她知道嘉定十五年,是奉贤夫人入宫的那一年。
李神光到底年纪轻,她的人生用手指都数得清,在姬炀这种活了很久的人面前。她也不会去刻意了解他的过去,只是在初入宫时就听春柔曾说过,“奉贤夫人差点和圣上成了一家人啊。”
…虽然最后到底也成了一家人,但这一家人和那一家人又是不同的一家人,一个庶母一个夫妻,区别不是一般大的。
虽然姬炀在她面前从来不会提奉贤夫人,可李神光却在旁听中无数次听到奉贤夫人的名号,想到第一次大郡主闯她宫鞭她时,李神光揪紧了自己的帕子。
姬炀轻咳了一声,“定春那边的事自有人去查,还不须你出手,诺诺若是无事,你就告退吧。”
大郡主略有些无力的看着伯伯,听着天子敷衍随意定夺关于定春的一切,也知道自己多说无劳,改变不了伯伯的心意,只是多有不甘,她没有瞧去珠帘那一端。稍微顿了顿说:“诺诺知道了,但请伯伯不要忘了真要彻查此事。”
“那诺诺还有一事要求,既然不能返定春,那让诺诺在东福寺设一场道场为父王祈福吧,愿圣上恩准。”
为自己的父王尽一份孝心,本就无可厚非,姬炀允了。
姬炀并无多少叹惋,似乎这件事早就翻篇过去,所以大郡主时常在这件事上感到无力,但她不会气馁的。
李神光在暗间室裹素着轻纱,这里头轻凉得微风阵阵拔动亭帘,当她落目到亭外粼粼波光湖面时,然而在她瞥见大郡主那匆匆离开的身影,冷脸,唇边带着凛人的戾意时,却觉得这个女子娇蛮得令人生厌。
她不是初入宫的女子,她的经历她的成长环境都在告诉她,她现在即入了夏国宫,就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像一个孩子一样被所有人娇宠着,在夏国宫,若想站下去,那就只能靠着天子这棵大树,一味把身心都靠在天子上,也不可行,但是只要她肯顺从,舅舅那边风平浪静,顶多不喜舅舅,但也不会无故轻易杀一个用来收买人心的亡国君王。
然而,天子却不愿她在接触以前的人了。
他亲口同她说过:“神光,鲁国宫、保命候府那一切就当黄梁一梦。”
春柔也曾说过:“李夫人,莫要爱上圣上。”
李神光从前除了会躲在一边玩宫棋,还有观看李烛和小昌的爱恨纠葛,便不会在多玩什么,在性格上她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自闭,对于姬炀这个强势挤入她世界的人君臣之情多过少女情丝,她回眸看了一眼,天子从外拨开款款而入,他抬眸正好看见李神光倚在边栏回眸看他。
大郡主眸暗了又暗。
倒是旁的小宫人一直在说:“郡主奔波劳累了一宿,这阵子忙前忙后的,圣上也不见心疼,何不批准您返定春。”
“你在质疑圣上的决定吗?”大郡主扫她一眼。
那小宫人连说:“不敢,”又说:“只是在京中到底不比在定春啊。”
大郡主低声说:“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