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是天光微熹的时辰,章华宫外狂风大作,呼呼大啸。
李神光猛地惊醒,浑噩的盯着藕粉色的帐顶,分不清现实梦里。
宫内点着宫灯,光线由远至近发散过来,那一处的桌案正亮着。
桌案前,姬炀披着衣物在批阅奏折,见她这边有动静,就停了笔,闻声看向她这边方向来。
“怎么醒得那么早?”
李神光没有应声,只是视线恍惚看着帐顶。
姬炀停笔,起身,拢了衣裳向她走来,见她双颊生红,他伸手探了她的额头,又覆了自己的额头。
“常海,”他皱眉朝外间摇了铃。
李神光这会儿幽幽看他,似乎被他的声音叫回了神。
她干涩的眉眼看着他,“圣上…”嗓音有阵透不过的低迷,也有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弱气。
“是不是难受了,我让卢正过来走一遭。”
“…不……”李神光摇摇头,“我不想吃药。”李神光不想听这些,也不想吃很多很多很苦的药。
“你这丫头不该在这上面使性,身体难受,不吃药怎么好呢?”
李神光不想听他讲话了,甩开他的手,抬眼又恍惚看着帐顶。
姬炀的目光一直盯着李神光的双眸,李神光又躺下了,侧着身背对着姬炀,抱着肚子蜷缩起来。
姬炀觉得好像又有道天堑隔着她和他了。但是他记起卢正的脉案,到底还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都是凡的,别胡思乱想,不想吃药就好好歇着吧,待明日,就好起来了。”
李神光没有反应,紧闭双眸。发白干涩的面庞隐在昏暗的光线中,只是抱着身体的行为越来越明显了,是一个很防备警惕的动作。
他无声叹了一息,给她掖了掖被角。
常海要进来时,姬炀冲人作了一个下去的动作。
天亮的时候,李神光醒来时,姬炀已经离开去上朝了。
她刚落袜踩鞋,春柔就携着章华宫一众人来跟她道喜,“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圣上走之前特意嘱咐过不要吵醒您,一切等您醒来再悉,您快到妆台前吧,奴婢服侍您梳洗打扮。”
李神光抬眸轻阖,有些不是很明白春柔领着身后这一群人进来是做甚,但待她到妆台前时,落目到镜中那瓷白如玉的素脸时,面中是有一瞬失神的,直到春柔将一顶特别华美威仪的头冠放在她的发髻上,李神光神回来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李神光伸手就摸头上这顶作工精细华美威仪的头冠,骤然放到她发上,她感觉自己的脑袋被好几斤重的东西压住了,做过鲁国国母,李神光也不是没什么见识的小女孩,这个头冠的品质和作工也不是她这个品级能带的,她头脑风暴起来,就算姬炀在宠她,这个东西也不是她该戴的,李神光不想犯这种错误,也不想让人抓到任何一点把柄,因此在有疑惑的同时,她便问出来了。
李神光透过铜镜看到春柔含着笑,就连春柔带来的人也含着笑,每个人的眼神看着她都是祝福和宠溺的。
李神光红唇翕动。
春柔道喜声带着苦尽甘来的柔柔嗓音说道,“李夫人您还不知道吧,奴婢这会儿就替您更衣打扮,一会儿您到主殿去谢恩,宣旨的常大监正在那等您呢。”
李神光怔了怔,可春柔等人可不给李神光反应的时间,于是宫婢们又将自己的主子从妆台提了起来,到更衣,徒然被置身在一个叽叽喳喳每个人脸色都很喜庆的世界,李夫人被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直到最后那件重量级的华服穿在身时,满屋子的人都有掩饰不住的惊艳吸气声。
在章华宫服侍的宫人们一直知道李夫人是个极美的人,可是从李夫人进宫后,平日里也没有真真正正盛装打扮过,日常的美都难以令人免疫,更何况现在盛装打扮过后呢?怪不得这位自入新京后就一直带有倾国倾城的传奇色彩在身,保命候府居于京中黄金地段,虽是个囚着亡国之君的牢笼,平日里该是门庭冷落才是,可每日慕名聚在保命候府前的宵小不在少数,如此绝媚绝色之女子被天子领进宫倒也理所应当。
“夫人,请吧。”
在李神光的世界,现在每个人对她极友好极友善,她被领着到了主殿,主殿很安静,天子吩咐过一切以李夫人醒后再议,所以常德在那里等了很久了,见穿着一身品级很高华服的李神光到来,这个在天子跟前的大红人常大监恭着身去亲迎,“李夫人,您来了呀。”
“您跪下领旨吧。”
常德特意叫人在地上铺上了软垫,他示意李神光跪在软垫上,这样也不会跪疼了腿。
原本一路送李神光来的宫人在路上都是叽叽喳喳像个百灵鸟一样报喜讯,可到了常德这里,所有人都变安静了,章华宫一众宫奴们自觉跪在李神光身上,跟着章华宫李夫人一起领这道来自圣上的圣旨册书。
“……今有女嘉淑郡主李神光静容柔婉,丽质轻灵,风华幽静,淑慎性成,柔嘉维则,久侍宫闱,于礼不越,深慰朕心,故着即册封为章华宫李宸妃,钦此……”
“……李宸妃,接旨吧。”
李神光久久未回神,常德带着恭维的喜意寒喧,“恭喜李夫人,贺喜李夫人,今后奴才都要尊称您一声李娘娘了。”
这道封妃册书其实是早晚都会来的,只不过,让人意外的是,李夫人有封号,且还是一个代表帝王的字,所以这一声李娘娘,常德喊的是要把李神光当亲娘一样喊,轻飘飘的柔柔的。
李神光接过旨,随后得常德亲自扶起身,春柔很上道给常德荷包,常德笑咪咪接过了。
这会儿李神光还没有反应过来,章华宫的宫人们就围了上来,一同道喜了,在一群喜庆的声音中。
常德又说,“李娘娘,圣上还吩咐过了,保命候府可以做为您的娘家让您出嫁,届时您可从保命候府出嫁,圣上会到午门亲自接您。”
李神光被足金重的头冠压得,这时掀开眼皮,睨向常德,“午门?!”
可是这个在天子跟前的大太监神色却无常,对她越发恭敬,没有觉得很奇怪的样子,冲着李神光说:“是呀,李娘娘,这是圣上对您的礼重啊。”
李神光觉得可能是自己疯了,又或者是姬炀疯了,总之她接触到的天子,人虽然风流,但也不像是一个为了女色会疯头的人啊。但自己确实是这一场荒诞的封妃风波的受益人,李神光忍了又忍,终是没有说话。
送走了常德,李神光总算能松懈下来了。
“夫人,您总算是苦尽甘来了!”春柔冲着李神光说。
“这样的恩宠,奴婢看内廷中那些人还敢乱说什么,我撕烂她们的嘴,咱们我们的李夫人可是圣上心尖尖的人。”
李神光看向她,却有些走神。
脑中再度浮现梦中那残破被分成两半再也没有合上的铜镜,还有她偶然在进天子的勤政殿,于案桌上看到李烛那些文人诗客写的悼惜牡丹仙子的诗词。
诗词被炭火蚕食了一半,剩下还有半张就是害李烛遭猜疑的罪魁祸诗,亡国之君作诗思念故国就是祸,对上位者夏国君主来说,这是心有故国,仍有异心的表现,若是做不到臣服安静,那就毒酒一杯,免得留着继续搅弄人心,李神光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赔上的赎罪礼物。
姬炀。
记忆中最开始,那是人群中的至尊,眉宇冷俊,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在她经历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接她入宫。
姬炀和李神光。
自从那次保命候府事件后,李神光便一直都看清自己的位置。
自己于天子,是手中伶人,掌中玩物。
天子对自己,不过是乐意时就逗逗的小玩意罢了,奢望天子的爱,会将自己烧得体无完肤的。
这是个游戏,他愿意逗她,那她也逗他,如何。
反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乐在其中不是吗?
维持现状就好。
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缠绵炙热的热吻中,在那夜夜交颈厮磨的欲海里,他对她,轻怜密爱。
包括…那次落枫亭事故……
也有过很多时候错觉觉得自己是真的被爱的那一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
一直觉得自己是皇家傀儡的李神光,这一回儿觉得禁锢在自己身上多年的束缚好像被撬动了。
忠贞的爱情,像小昌姐姐对舅舅那样,不离不弃吗?
李神光想挣开自己身上的束缚,奔到天子身边告诉他,自己愿意和他生死相随,无论任何时候都想陪伴在他身边,告诉他,她会永远陪着他的。
她这样想的。
殿中光线通明,落在少女瓷白面容下,满身华美威仪的宫装华服,头冠极丽,她的睫毛很长,很密,双眼湿漉漉的,很纯净纯粹,忽而抬眼望向长长的廊道,只觉得这廊道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就如那次深夜天子背着她走在巷子里时感受的孤寂感,李神光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条巷子叫永巷,这宫里哪一处都是“永巷”,唯有爱和希望能破一二。
“他不会负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