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
从李神光那里回来后,已近子时。
姬炀刚将手放在案桌上,看到案桌上的一角,就是顿住了。
他面容英俊,笼在昏黄的光线中,眉眼深沉,有种说不出的冰冷。
“谁在那里。”
一旁一直隐而不发的大郡主从屏风内走出来。
“伯伯,”大郡主说了一声,“听说京中旧案都得到翻供,我是想问一下您,关于定春的一切,能否重新彻查。”
姬炀闻言,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里浮现一层冷意,冷笑一声,“这话是谁教你的。”
大郡主咬着唇,眼里闪过不甘,“诺诺长大了,也有权利知道当初的真相。”
姬炀没什么情绪地抬眼,“你是长大了,太后那里不曾给你相看人家,反倒纵得你爱钻牛角尖了,朕既承你一句伯伯,是该着手给你相看人家了。”
大郡主抬眸,“圣上在掩饰什么?”
姬炀不知怎么的轻笑起来,他向后靠了靠,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轻缓道,“诺诺,当时你皇奶奶把你抱到宫里的时候,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一转眼,你也长这么大了呀。”明明是笑着,他的神情却不复平常的温和柔情,有种嗜血的阴鸷。
可一定晴一看,他还是那幅面慈心和的风流模样。
也不知怎么的,这句话明明没什么,可是大郡主听了却偏偏鼻子一酸,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伯伯,诺诺从小就是仰望着您长大,可是……”
“你皇奶奶那边好些了吗?”姬炀没看她,就是问了她。
大郡主吸了吸鼻子,“看着不太好,您刚纳新妃,皇奶奶听说了……就一直病着了,太医进进出出,谁也没诊个好。”大郡主是想说皇帝破格去迎娶李夫人的事,明面上虽然说是纳新妃,可是在仪式上可以用娶来形容了,这件事在内廷乃至朝堂上都是一件反响很大的事,太后那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是她想到那个小妇爬到她头上,以后自己见到她,她还是自己名义上的伯娘,就很生气。
“她的病是该治治了,这么多年不是都这么过来吗?”姬炀说,“诺诺,你年纪到了,不能一直在缠着你皇奶奶了,我已令人在宫外给你建府了,听说你与司马侍郎家的小公子玩得不错,朕给你尚婚可好?”
大郡主抬起头,目光中好像带了刺,拧起眉,“不要了!”
“你总是这样,为我决定,我也不想要这样匆忙决定,难道我跟谁走得近些,谁就要是我的?伯伯我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姬炀看她,挥袖,“退下!”
“伯伯!”
“我让你退下!”
当年有什么真相,姬炀冷笑。即便身陷温柔乡的帝皇,握权柄的时候也不会放松,如鹰爪般凌厉。一道道打击逆心,提携新贵的谕旨,依佛将定春的寒芒全数打回去。
唯一例外的肖王之女姬诺,她被慈安宫那老妇抱回去,卧居在皇帝身侧,却视皇帝为亲父,随着她越长越大,那边那些躲在暗处不安份的人又开始涌动浮现,难道,她要为父轼君?
大郡主哭着离开了。
然而,没隔多久,姬炀将大郡主迁出宫,在宫外另立郡主府,兼提太后到姒坞养老,圣心飘忽,令人难以捉摸。同时在朝中又任用王涯,王涯行事章法颇为稳帖,在朝中也有“小文相公”戏称。因骊山之刺,后被查出刺客与定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帝皇的一把利剑再度指向定春这个温暖如花的小城。
周围一切没有一丝光亮,所有的感官都放大到了极致。
“娘子,药已经熬好送过来了。”春柔的声音,还有宫人相互交接的目光,最终落上那个被光照到的轻纱女孩子身上,李神光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寒冷,事实上春柔手里这碗药已经是第三碗了,在这之前的两碗都被李神光打碎了,她的眼睛微微发酸。
她说:“我不喝,我又没有生病。”
她老实回答和拒绝,就像第一次时,她们送来所谓的补身汤,她那个时候她在知道是什么东西后她喝了,为什么?因为她也不想怀上姬炀的孩子,所以她喝了,但是人不是一成不变的,在这个过程中,李神光也走心了,本来她也认为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有孩子了,也欣然接受了,可是她现在有了,她的心情又不一样了,她开始想象这个孩子的到来能带给她多少欢乐,这个孩子成长成什么样子,这个孩子第一口喊娘时她的惊喜等等……这些,统统只要想一想,李神光的心就从甜蜜开始密密麻麻的疼起来了。
春柔一众人都跪了下来,
“你让圣上来亲自喂我喝,我喝。”李神光抬起头,扬起下巴,眼睛有些酸涩,不想让人看到她眼圈发红的脆弱。
“否则,我不喝!”她继续咄咄视人。
春柔不说话,李神光这会儿看她,乃至整个殿的人都是敌人。
瞧瞧,就连章华宫的宫人也多会做人啊,“娘子,您这般只会惹得圣上对你生厌,还不如顺其意,反倒能得几分怜惜。”
“我不要他的怜惜,他的怜惜想给谁就给谁。你让他来,让他亲口告诉我,是不是真想要我孩儿的命。”李神光这个时候是听不进任何一个人的话的,尤其是,她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逆来顺受得到了什么?得到的都是叫你再忍耐一些,再忍耐一些,可是李神光不想忍耐了,不想再当一个由他人绘制喜怒哀乐的精致玩偶了。
李神光的眼神锐如利如刀,仿佛一眼就能熊熊燃烧起来,在这种眼神压迫下春柔很难继续说着残忍的话,但春柔仍旧艰难地、小声地说,“您再一味任性下去,便连保命候府也会受牵连啊。”
李神光闻言,既没有露出踟蹰的神色,也没有像春柔预想的那样认命的喝,反而第一次打量这个章华宫宫人春柔,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李神光问:“我不喝,你待如何?”
春柔皱眉,卢医正现在也在章华宫,此时所有人都没有想过一直很柔顺的李宸妃会一反常态,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圣上毕竟有旨,娘子奴婢们也是按旨行事,您莫怪我们,我们也是有苦衷的。”
李神光被她这一句有苦衷给震得冷笑不止,她的情绪越来越能收放自如了,脸上像是被人扇了巴掌火辣辣的痛起来,更是提醒着她,圣上是如何下旨的。
那样看不清神色的高大身影,那样看似关心实则冰冷的话,李神光越想脸越白。
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能那么残忍的剥夺一个人做为母亲的权利?
她一点都不想待在这里了,这里压抑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春柔轻轻叹了一息儿,李宸妃头脑不清醒,她做为规劝宫妃的宫婢,也是要在主子头脑不清醒的时候及时挽救,李宸妃下不了决断,她只会亲自替她下决断了。
春柔刚靠近李神光,珠帘蓦地摇晃,李神光看到那珠帘那处高大的身影,双眼含着清泪,怕春柔,更怕那明黄的身影。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么怕他过。
明明只要提起他,李神光就会主动把他放到舅舅面前,想起的时候就言笑晏晏、百般甜蜜,可是为什么会变了?
李神光往后退,摆手,双眸都沾上了泣。
明黄朝服,身姿挺拔,往前看的温柔和熙,现在全成了温柔刀刀刀致命,他没有什么情绪撩起眼皮在看到春柔手中的碗的时候,再移目上她惊恐的目及她摆手的动作,最后在她再看到他那一瞬,都是瑟瑟后退。
姬炀心底腾起了郁躁,他不想她害怕他!他不想!
可李神光在他的目光接触到春柔手里的碗时,骇颤恐惧不已,灵光一闪的李神光手比脑子快,重重将春柔手里的碗打翻,并扬起下巴睁着一双泪眼看他,以此在告诉他,她的反抗,她不想喝药!
春柔都看不过去了,“娘子,你这样就是坏了规矩!”
原本也只是圣上在宫外猎艳得来的一个小小玩物,被圣上赐了名份,百般娇宠着,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妾室不得主君允,就想为主君孕育后嗣,这里头几斤几两她真的心里头没个自知之明吗?
“滚下去!”姬炀连看都没看春柔一眼,直接大步迈进行,推开春柔,他看到李神光胆颤巍巍不安的身形,想伸手去扶她。
李神光一双清眸泪水如花倔犟的看着姬炀,素白着一张小脸,惨白的冲他笑,“圣上,你是来喂我喝药吗?我没有生病,我不需要喝药,我不想要喝药,我不要喝药,好不好。”
她的发丝铺散开,一张小脸白得晃眼,眼中含清泪,那清泪像是滚烫的热水一下划过姬炀的心尖。少女眼圈红红,既是惧极了,仍强颜欢笑,忍着惧意跟他说。
“你让他们都走开好不好,圣上,好不好,他们想要我喝药,那些药苦死了,我不爱喝,我讨厌喝,我不想喝,我不要喝。”李神光娇气的说着,喉咙里干涩的几乎梗不住声,她越是想呼吸,眼泪珠子就越大颗的掉出来,砸在人里头沉淀淀的。
一个不小心磕到碰到红了的小女孩都要寻求长辈安慰的人,现在却好像是在无人可依之地,喊着疼喊着苦喊着表达不乐意,疼她的长辈都已作古,她的呼喊她的表达再也没有人关心,她从前的娇气从前的天真,都变成了一种娇蛮无礼的体现。
他的指腹抚上她发白的面颊,指尖还沾染上了从她眼眶新鲜出炉的泪水,长睫上都沾湿了,挂着晶莹的水意。
李神光抓住了他的腕,乖觉的附上自己的脸颊于他掌上,蹭蹭他粗粝有茧的掌腹。
含着热泪,含着满腹感情,含着所有的心酸,含着所有的期希,在姬炀的跟前跪下,第一次为自己的缘故求他。
“圣上说过,无论我要什么,您都会给,那就求圣上让我生下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