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华宫后来重建了,奴婢也觉得很诧异,圣上从来都信奉人定胜天,怎么突然就开始宠信方士了,弄得章华宫云雾缭绕的,原来文相公说他从民间结识了一位方士,能让人和死去的人再度见面,圣上每回到这里来,就是与奉贤夫人会面,”
“七月初七章华宫小藏经阁,方士划出一片空地,支起白布,一边点灯,一边没点灯,圣上就站在没点灯的那一边,云雾缭绕之际,奉贤夫人在点灯的那边出现了,白布下奉贤夫人仿佛在世一般,圣上如痴如醉……”
章华宫倒后重建之后,她一直留在章华宫任事,仿佛这样那个如玉如琢的女子还在世一般,她也还是她的婢子,春柔记得那个无心的圣上站在白布前,张口喊:“爱妃,我好想你呀,你快回来,回来!”
“圣上想抓住白布后的奉贤夫人,白布那边又传来奉贤夫人的声音,圣上啊圣上,妾身每天都想念你,但是思念隔着一座远山啊,不能前去陪伴圣上啊。”
春柔含笑道,“圣上就是在这里说,我要将这山推倒,和你见面。”春柔踏步走进小藏经阁,这里是章华宫最后一片留有奉贤夫人气息的净土了。
李神光以前远在鲁国宫时,就不止一遍听过奉贤夫人牡丹仙子的美名,在她看来她也是有点惋惜那个女子的,后来在夏国宫里,这位女子和圣上的秩事也是频频在耳边响,但她也没有想着去了解过这些事,后来她开始有些在意姬炀的时候,也想从姬炀嘴巴了解这些事,可是到最后也没真敢问出来,现在她听着身旁的春柔将奉贤夫人和圣上之间的瓜葛说出来,身子几乎有些颤抖,在春柔的口中,这位圣上格外痴情并且为了奉贤夫人不再顾念朝政一心在求仙问道上。
“圣上正当盛年,却也因此冷淡内廷,对内廷诸事看淡许多,但娘子您出现了,圣上早年多尝爱而不得之苦,再见到你难免移情生念……”
她似模似样的叹息,语言说不尽,但留有让人想像的空间,在她看来,李夫人是一个敏感内敛的女子,这里的话,已经够叫李夫人浮想联翩认清现实了。
但只是仅口腹之语,李神光就能感觉到难受,不是为自己,却是为圣上为故事中的奉贤夫人,她死咬着唇,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掉出来,这个小藏经阁是她从来没有涉足过的地方,平常也不会留意这里,但她走进这里后,并没有想像中的伤心难过,也没有被人当做替身的委屈。
灯烛照耀下,李神光好像寄身到当年的那一场招魂之术现场,霎时云烟四起,四面八方凄凄巫音,还有凌风中传来呼喊的男音——
李神光侧身回眸一看,正是她的圣上。
他直直的穿过她的身体,穿到了白布前,白布后那道婉转的女音传来——妾身思念你,但中间隔着座白云山啊。
——那我便推倒这座山。
巫音越发高急,李神光一转眼,就看见姬炀目光朝她看来,李神光垂首看了脚尖,又看了一眼现在的位置,她怎么就走来了勤政殿了呢?
为什么?她要直接质问圣上吗?她有什么姿格质问圣上?以什么立场质问圣上,就连她自己也是一个被进献的礼物,同那奉贤夫人有什么区别?那样美好的女子尚且得不到善终,自己又凭何认为,能得到爱戴?
姬炀见她纤弱神情中带着些惶恐,她惶恐的神情如同那次一般,虽不知她发生了何事,他心里已经生出了不忍,缓步走来,他和颜悦色的扶她过来,笑着打趣道,“这不见,才堪堪一个时晨,是想朕了吗?想朕了,直接来就是了,他们不敢拦你,就是现在天转凉了,可不能再这么单薄就跑出来了啊。”姬炀摸了她单薄的衣衫,常德这个时候很有眼色拿了件披风过来,姬炀盖在李神光身上。
抬眸随意一眼瞥上去,不觉心神一乱,问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跟朕说说?”给她系束带手一顿,她的盈盈眉眼里含着许多轻愁的泪,见着他,伸出手扑在他怀里,不肯撒手。
“圣上,”声音轻软。
姬炀看她,李神光失魂落魄,孕期的李神光多思多虑,姬炀将人带进勤政殿内,见她小脸生白,迟疑了片刻,眼神却落到了她身上,他方才不曾留心,李神光竟然有些和往常不太一样,往前见着他了,总是会娇娇到他怀里,说着一些天真的话,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说话。
她不说话,姬炀觉得是一件重要的事,因为在他面前的这个姑娘,懂事清醒,不会无缘无故生性。
李神光到勤政殿后,起身行礼向外,姬炀被她搞得摸不着头脑,就她真的要往外走的时候,姬炀拉着了她,“你这就回去了?”
李神光失魂落魄的点点头。
姬炀将人拉回了怀里,“可我不想你回去,在这里陪我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好吗?”
李神光从他怀里冒出一个小脑袋看他,“圣上,我长得跟别人一样吗?”
姬炀认真看了李神光,她盈盈眉眼像一滩秋水一样,多情盼兮,五官但看其实很平凡,但是组合到一起的时候,就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美的几乎失真,可能自幼的经历,她的身上还染上了一种不俗人间烟火的脱俗气,但这层脱俗叫她身段的娇憨给盖掉了,平常里她多是一幅天真娇憨的画面见他,见他的时候,总是用清脆的嗓音,娇娇的喊他:圣上,圣上,她带着一点江南鲁国的味道,像烟雨蒙蒙般的清丽,这样的女子怎么会长得跟别人一样?
她是独一无二的,这个世上她是独一无二的。
当下姬炀在认真看了她之后,说:“若是平常人能得有你几分相似,那应是传其一方的美人呢?”
“是吗?”李神光嗓音有些哽咽的哑,她是有些了然,然后又有些不太甘心问,“圣上,我是否与章华宫曾经的奉贤夫人长得有几分相似,乃至您在第一次见我,是否有所留心,所以我才能进宫?”她深吸了一口气,其实这样问,好像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剖白出来一样,很蠢。可是李神光不想绕着弯子问了,她本就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唯一仰仗的都是天子的心思,她其实是一直都是有所感觉的,但是她不问,只是会不停的将那丝怪异押下来,告诉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人,该知足了,可是…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是我啊,要是想寻一个和张奉贤长得一样的人,天底下只有花点心思应该都能找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人罢,为什么是我啊?
那个时候春柔手里拿了一幅女子的小像,告诉李神光,这就是奉贤夫人的画像,李神光一眼看,自己跟她并无相像,但可能是心里作用,若真的仔细去看,越看其实眼型是很像的,连含笑都是一模一样的。
李神光垂头默语,眼在瞧着自己脚下那块方砖,有些后悔为什么要问,就算知道了又怎样?自己一个进献的礼物还能向自己的君上去抗议吗?要是再狠心些,说她真有几分像,是她的福分,那怎么办?想到这里,李神光已经开始悔恨了。
她的眉眼和他在高台上遥遥一看时比,其实已经褪去了一些幼稚的天真,五官长开了,显露出女儿家的妩媚,正是如花朵一般抽条生长的时候,身姿并没有因怀孕而变得臃肿,好像从前会天真无忧的女孩子和眼前这个姑娘并非同一个人,这样的问题无论怎么答,好像都对敏感的姑娘来说,是毁灭性极大的,“朕从未认错你,皮相只是附诸人身上的外在,人也许会因为外在抢眼留意多一下外貌突出者,但你即便没有这幅容貌,朕也会第一眼看到你,你也会因此来到我的身边。”姬炀在李神光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李神光立在姬炀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卑不亢,“您是天子,万民之父母,是妾身愚钝了。”
李神光从未在姬炀面前自称过妾身,一直以来都是自称我,她没有姿格评论天子的喜好,她抬眼想起身后,姬炀却可以借着殿内的红烛,灯下看李神光。
江南鲁国国君之妻,出身高门,身世清白,长相大气端庄,著粉会太白,赤朱则太赤,眉如翠羽,眼似含波,齿如衔贝,一切都刚刚太好。
她的身子倚在人怀中时格外柔软,娇娇唤起“圣上”来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恭顺疏离,乖顺可怜,她轻咬的樱唇,衣间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这缕幽香,像暗香浮动,转瞬即逝一般,若不伸手抓,就会轻易散去!
是谁在她面前乱说了什么话?姬炀回过神,已经开始在可视范围内判定人选。
姬炀微微蹙眉,“神光,不要胡思乱想。”
说实话,李神光其实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但自怀孕后,李神光感觉到自己更敏感了,她极力劝说自己,圣上对自己已经够好了,她该知足了,可是,圣上是她成年后第一个在意的男子,“妾身不曾胡思乱想,是因为妾身心中有疑虑,妾身已经长大了,所以可以去尝试着求证,妾身更不需要用旁人的嘴巴来证实,可以从圣上这边求证,如今圣上已经解决了妾身的疑虑,妾身已经知足了,没有疑虑了。”
姬炀也不想和李神光生出嫌隙,不想过多在这上面作文章,但这小姑娘一口一口的妾身,生分的搅得姬炀心口生疼,“既然觉得解决了您的疑虑,为何要一口一口妾身自称,你在我面前何曾那般拘谨过,朕听了十分心疼。”
李神光半垂着眼眸,从前小些的时候,总觉得世上的人都是没有区别的,因此她在对待人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有尊卑贵贱之分,但现在越长大些,她觉得这世上是会有尊卑贵贱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些曾经的鲁太后会跟她说,但后面鲁太后去世后,就没有人跟她说过了。
圣上是她的君上,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李神光觉得自己以前不懂事,一直在天子面前我啊我的叫,既然圣上说她跟奉贤夫人没有关系,那就没有关系。
李神光动了动嘴角,低头答道:“…我到了小藏经阁,那里似乎还摆放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其实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也没什么遮遮掩掩的,直接说出口,反而好受多了。
自己的君上早年差点和那位夫人成为一家人,后来那位夫人成为了先帝的嫔妃,先帝去世后,听说姬炀继位后还将人囚在宫中,未发到庵庙修行,在章华宫里过起了美好的日子,这算得上是什么高兴的事情,其实这都是姬炀以前的事情了,李神光觉得自己一个后来者没什么姿格说这些,但是如果自己是因为这样而被天子看中,会让她自己觉得有些晦气。
倒不是因为那位奉贤夫人,而是因为自己是沾她的光被天子看上,让李神光有些难受,难受在哪里她也说不上来。
“神光,原来是为这,你照实说就好了,朕不喜欢人欺瞒。”
章华宫小藏经阁行招魂之术其实不是一个秘密,方士是文相公替天子请来的,春柔说的也是事实,只不过李神光年纪小,对这些夏国宫闱之事了解不深,姬炀也从来没有想去掩饰这些。
李神光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外祖母曾告诉自己,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因为她出生的时候,是含着半柄玉镜出生的,为了压这种残缺的意境,李家和鲁太后在取名上花费了很多心思,从大名到小字都是跟神佛有关,希望李神光这一生都是被祝福眷顾的人,在鲁国宫,鲁太后会更喜欢李神光娇蛮任性些,身在权利中心,却希望自己的外孙女如同白纸天真,不知道这位鲁太后有没有料过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