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缨

    沈承玠现在有些恍惚,看台上的小娘子是发现他了吗?

    刚才,他好像和她对视了。

    他定睛看着那一抹绿色身影 ,想要证实自己的想法。忽而,肩上一沉,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逢吉,看得这般入神,是看上哪一位小娘子了?”

    逢吉是沈承玠的字,而这位把手搭在自己肩上说话的正是京城中出了名的浪荡子,勇毅侯的遗孤赵长缨。

    沈承玠拂掉赵长缨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眉头微蹙,他有些后悔了。

    今日他向各位长辈请安后,本来是要出府和同期聚会的,不料中途被赵长缨一群人截住,非要他告诉他们哪儿能偷看小娘子。这一群人都是高官子弟,对园林建筑群的设置都有所了解,有些建筑深藏浅露、高低错落有致,不在特定的角度看,是难以发现的。

    沈承玠推脱不下,又担心他们会惹出事来,只好推掉今日的聚会,带他们来到了戏台附近的高阁。

    赵长缨顺着沈承玠的视线望去,发现乐安郡主和徐四娘子旁边坐着一位面生的小娘子,猜想那定是从江南来的徐三娘,不由往窗外探出身子细看。

    “你干什么 !”沈承玠低喝一声,揪着赵长缨的领子,把人扯了回来。

    赵长缨也不生气,抖了抖衣服,一脸遗憾:“徐家两兄弟也算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怎么他们的胞妹长得这般平平无奇。”

    沈承玠虽然也觉得徐怀慈长得普通,但也看不惯赵长缨随意对一个女子评头论足,当下反驳道:“以貌取人,非君子所为。徐三娘虽无倾城倾国之貌,但苏老夫人去世后,她是跟着服了三年丧的,可见她品行高尚。”

    “沈兄说得对。”赵长缨涎皮赖脸对着沈承玠拱了拱手,随即又倚在窗棂边,欣赏起其他新到的小娘子。

    屋内的人早被他们的动静吸引,听到徐家两位小娘子和乐安郡主到了,都一窝蜂挤到窗边看。

    “倒也没有小侯爷说的那般不堪,小侯爷偏爱明艳美人,自然是看不上徐三娘子的。”

    “我赞成!”有人掏出《京师美人图》,细细对比起来。“若是把徐三娘放入清丽美人这章,也是排得上号的。”

    众人点了点头,赵长缨叹息一声:“原本以为可以借着看徐三娘推测一下苏家二娘的模样,唉,可惜了。”

    有人应和道:“听闻苏二娘才色双绝,貌若天仙,比永乐坊的花魁娘子美上百倍,若是能一睹芳颜,我此生也无憾了。”

    沈承玠听了不由黑了脸,他母亲本就有意让他和苏家结亲,听到有人把苏家的小娘子和花魁娘子相比,心下别扭,仿佛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了,正想喝止,窗边突然有人喊了起来。

    “糟了,她们发现我们了!”

    沈承玠心下一沉,张目望去,果然小娘子们乱作一团,娇羞地望了过来。

    “哎呀呀,又要挨骂了。”赵长缨掇着手中的折扇,说着害怕的话,脸上却没有一丝慌张,还抬起手朝看台上的小娘子招了招,惹出一阵尖叫。

    但像赵长缨这般自如的还是少数,大部分人在暴露的瞬间就猫下腰,偷偷溜走了,暗地里放浪是一回事,表面上还是要当正人君子的。

    “逢吉,你说得不错,”赵长缨望着看台,哈哈一笑,用折扇指着徐怀慈的方向,“这徐三娘子确实有过人之处。”

    沈承玠依言看向徐怀慈,只见她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悠闲自得地看着戏,心下更加笃定:她刚才肯定看到我了。

    事情进展得比徐怀慈想的还要顺利,那武生不过耍了两把花枪,便有小娘子注意到侧前方高阁上的人了。

    “咦,那里是不是有人?”

    众人依着那人所指的方向望去,顿时响起了更多的声音。

    “那不是沈二郎吗?”

    “还有赵小侯爷。”

    意识到被偷看的贵女瞬间慌了,有人举着团扇遮住面容,有人唤来身边的使女,整理妆发。

    徐怀慈也唤了使女来,给台上的人都赏了银钱。

    台上的戏子有些不知所措,得了赏钱,草草退场,又换了一出戏。

    徐怀慈心中窃喜,一扫前面的阴霾,不由跟着哼唱了两句。

    “狂徒做事好大胆,不知廉耻与羞惭,污言秽语实可厌,犹如禽兽著衣冠,睁开眼看一看,头上湛湛是青天,胆敢轻狂生恶念,定然将你送到当官。”。

    虽然出现了一段小插曲,宴席还是顺利结束了。

    马车上。

    “想不到沈二郎也会做出这等事来。”白蕊棠轻摇团扇,想到刚才丁魁英听到消息时的反应,又笑了。“这沈夫人素来爱拔尖出头,今日倒是被亲生儿子坑了一回,乐死我了。”

    “母亲怎能这么说,沈二郎定是被赵小侯爷牵连的。”徐怀馥反驳道。

    白蕊棠乜了徐怀馥一眼,猜到她的心思,沉下声告诫:“我们徐家还高攀不起国公府,你那些念想,还是早日断了好。”

    沈承玠才貌出众,出生高门显赫,本来就有不少爱慕者,如今又登科及第,爱慕的人自然只会只多不少,丁魁英举办这次宴席,除了庆祝炫耀,当然也有替他相看小娘子的意思。

    白蕊棠虽是庶女,但也是在官宦之家长大的,这一场宴席下来,早就看出丁魁英看不上他们徐家,自然不想自己的女儿深陷其中。

    徐怀馥听了母亲的话,怔了一下,她为了这次宴会,又是让人定制新衣,又是让人打造首饰,却连国公夫人的一个眼神也没得到,连平日围着自己献殷勤的乐安郡主也转向徐怀慈示好,她忍了一日没发作,如今被自己的母亲这么一说,顿时满腔委屈喷涌而出,“怎么配不上?如今圣人有意扶持庶士,打压门阀,爹爹虽然不在了,但大哥哥还在朝中呢!哥哥圣眷正浓,假以时日定能登阁拜相,白家虽不是高官显贵,但祖上也是当官的,”她顿了一下,抹掉脸上的泪珠,“我看母亲不是觉得徐家配不上,是我配不上吧。”她忽然扭头轻抬下巴,示意后方的马车,冷哼一声,“我配不上,自然有人配得上。”

    “你胡说什么!”白蕊棠被闹得脑袋刺刺发疼,她揉着太阳穴,压低声音:“小点儿声,别让你姐姐听到。”

    “你们都偏心她!”徐怀馥瞪着白蕊棠,想起徐怀慈回来的这一个月,自己受的委屈,声音更是高亢,“她的命怎么这么好!苏家视她如珠如宝,从小便将她接回去教养,如今谁不高看她一眼?回来后,二哥哥对她更是无所不依,整日窜街走巷,寻些稀奇玩意,就是为了逗她开心。现在母亲也要偏心她了吗?”徐怀馥越说越伤心,最后竟伏在膝盖上嘤嘤抽泣起来。

    白蕊棠见女儿这般伤心,也觉得这些时日忽视了女儿,顾不上头疼,把人搂进怀里,轻声抚慰,“我是你母亲,怎么不盼着你好?”她把落在徐怀馥脸上的头发绕到耳后,看着那明艳动人的脸,心口一窒,她这女儿长得太像她外祖母了,心中又多了几分愧疚,软声哄道:“圣人是有意扶持庶士,只是你父亲去世后,寒门素子群龙无首,这些门阀贵族又反扑上来,如今又是敌强我弱的状态。”她叹了一声,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背,“听你哥哥说,圣人的身子是越来越不好了,就是有心推进改革,也是心有余力而不足啊。”

    当年徐鹤年还在世的时候,带领着一群锐进之士大刀阔斧,又是削减门荫,又是改革科举,大大挫伤了贵族门阀的势力。不少门阀世族嗅到危机,开始与一些有潜力的庶士结亲,苏家和徐家的姻亲关系就是这么来的。不过也有门阀自视甚高,认为这只是一时风浪,始终保持着高高在上的态度,庆国公府就是其中之一的代表。

    其实,苏老太公算得不错,若是凭着当年的势头,庶士和门阀的政治地位势必会颠倒,只是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自己的女儿会这么短命,自己的女婿也这么短命!还被姓白的捡了漏,真是晦气!

    白蕊棠抚摸着徐怀馥的头,怜惜道:“你才学样貌样样俱佳,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何必执着于沈二郎,争那些虚头巴脑的荣衔。”

    徐怀馥渐渐冷静下来,止住了哭声。她坐起身,红着眼睛看着白蕊棠,“我就是不甘心,三姐姐可以嫁入荣国公府,为何我就不可以!”

    “你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胡话?”

    “母亲不用瞒我,若不是苏老夫人突发恶疾病逝,恐怕三姐姐在及笄后就嫁入苏家了吧。”

    “你向来聪慧,怎么一遇到儿女情长的事情,就糊涂了呢?你也不想想,怎么三年了苏家的大夫人都没派人来通个气呢?”

    徐怀馥眼睛一亮,“母亲的意思是,三姐姐的舅母不想她儿子娶三姐姐?”

    “哼,你这小冤家,”见徐怀馥精神了,白蕊棠拧了拧她的鼻子,“这苏大夫人也是出生名门,自嫁入荣国公府后,便和苏稚卿不对付。俩人都是金尊玉贵、千娇万宠长大的,从未受过委屈,可苏大夫人上头还有苏老夫人压着,所以每每两人起了争执,赢的都是苏稚卿。”她摇着团扇,放低声音,“你说,没了苏老夫人,苏大夫人怎么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娶苏稚卿的女儿呢。”

    “那如果苏家不管三姐姐的婚事,母亲不就可以插手了吗?”徐怀馥的声音雀跃起来。

    白蕊棠眼皮跳了一下,摇着团扇的手顿住了,她哪里敢管啊!

    “若是奭哥和颂哥都不管,那也只能我来管了。”白蕊棠脸色讪讪,移开了目光。

    徐怀馥听了,心头松快了许多,伏在白蕊棠怀里撒娇,“那母亲不能帮她找比我好的人!”

    “都好,都好,再说吧。”

    做坏事被抓包,赵长缨哪敢等宴会散了才回家,他在沈夫人差人把沈承玠叫走后,就让几个好友打掩护,取了马逃跑了。

    平日他做了荒唐事,长姐都不在现场,所以他还能瞒个两三日,等东窗事发时,事情早就处理好了,长姐就算是再生气也只能不了了之。可今日之事发生在沈府,沈夫人和长姐平日里就不对付,抓到他的错处,还不敲着锣鼓,添油加醋给长姐来一场绘声绘色的表演?他得赶紧回家拿些钱银出去避避风头。

    赵长缨回到靖忠侯府,没有走正门,而是把马栓在后院外墙的榕树下,借着枝繁叶茂的榕树,翻墙进去了。

    他武功好,手攀在墙头上,脚使力一蹬,便轻轻松松落到地面上,正得意时,空气碎裂,一把红缨枪从耳旁堪堪擦过,赵长缨一惊,往旁边滚了一圈,抓起地上的细沙往后扬去。

    “赵——长——缨!”旋即身后响起一声怒吼。

    众所周知,当长辈叫你全名的时候,一定没有好事。赵长缨听到自己的全名,瞬间蔫了,调转方向,就地跪好,恭恭敬敬喊了一句。

    “长姐。”

    赵惟宁抹了一脸沙,“呸”了两下,把红缨枪搭在赵长缨肩膀上,喊了几个奴仆来,把人捆了压到厅堂。

    堂前的庭院早摆好了架势,一张长木板凳放在中央,两个健壮的奴仆手持一手臂粗细的红漆木棍立在两旁。

    在外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如今被五花大绑,直直跪在堂上。赵长缨看着长姐气得扭曲的脸,心下才有些发怵,“阿姐怎么这么快回来?”

    “哼。”赵惟宁冷哼一声,把别在腰间的马鞭抽出,拍在桌面上,“你以为只有你会骑马?”

    “阿姐英明神武!”

    “别给我打岔,”赵惟宁掏出《京师美人图》摔在赵长缨脚边,“你平日惹事生非、招猫斗狗,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如今你是越发胆大妄为了,”她指着那翻开的图册,“这些都是京城中有头有脸人家的娘子,你怎么敢把人家画上去还标上评语的!”

    “这不是我的……”赵长缨小声反驳。

    “不是你的?”赵惟宁转身拿起马鞭往他身上一抽,“就算不是你的,也是你那群狐朋狗友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你不懂?”

    “啊唷!”马鞭抽断空气的声音响起,赵长缨皱着眉头适时哀叫一声。

    赵惟宁翻了个白眼,用马鞭打在那厚重的绳索上,“叫什么?叫什么!这么厚的绳子,哪里打到你的皮肉了!”

    赵长缨缩着脖子,讪讪道:“习惯了。”

    “让你入太学读书你不去,让你承荫做官你不做,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姐明知故问。”

    赵惟宁板起脸,挥手招来两仆人,“把他押到板凳上。”

    “阿姐!”赵长缨猛然抬头。

    “原来你还惦记着投军!”赵惟宁转身坐下,脸色森然看着赵长缨,“你想都别想。”

    赵长缨伏在凳子上,挣扎喊道:“我是赵家的儿郎!是天生的军人!”

    “狗屁!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天生的军人?”她看着赵长缨,突然软声哄道,“你若答应姐姐不再想投军的事,姐姐就放了你,日后只要你不作奸犯科,姐姐也不管你,如何?”

    赵长缨低下头,不作声。

    等了一会儿,赵长缨还是没回话,赵惟宁狠下心来,吩咐道:“打!”

    这两奴仆是她从勇毅侯府带来的,都是练家子出身,棍棍到肉,看得她也是心惊胆跳。

    偏偏她这弟弟除了第一下“嗯哼”了一声,余下都硬扛住了。

    等打了十棍,见弟弟还不服软,赵惟宁红着眼睛急喝道:“停!”

    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看赵长缨,见他紧咬着牙,脸色发白,大汗淋漓,又是后悔又是心疼,“你这犟种!”

    “夫人!”

    “母亲!”

    院门响起两道声音,紧接着两个人影风风火火滚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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