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妍,跟我走吧。”
司马昭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夏侯妍抬头看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
“跟你走,走去哪里?”
“我们可以离开洛阳,去许昌、去邺城、去温城,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他这样说,显然是已经布置好了一切,以偷天换日、李代桃僵之计,将她这个罪臣亲眷解救出来。
她垂下头,良久,轻笑一声,慢慢摇了摇头,“嫂嫂还在府里,惜悦和迎娣也在,我要回去找她们。”
“阿妍,你放心,她们我都会救出来,一个不少,全都平平安安。”
“你嫂嫂的家眷,我已经安排好,全部送出了洛阳。”
司马昭按住她双肩,语气前所未有的急促。
夏侯妍抬起头,眼睛红得叫人心惊,“子上哥哥,难为你为我做这么多。做这些,不会让你在你兄长面前为难吗?”
司马昭眸色微暗,沉声道,“兄长要的,是让天下人知道罪臣伏诛,其他的,并不重要。”
真是讽刺,兄长明明是为守护陛下而死,可在世人眼中,却要背负一个谋逆的罪名。这明明是皇帝和司马师的权力之争,却偏偏要以兄长之血来收场。
她的兄长,没有兵权、没有野心,他甚至不爱舞刀弄枪,却因夏侯这个姓氏,被迫卷入最血腥的纷争。
而面前这个人,这个她从九岁起就钟意的人,终于被时局裹挟着、被人心推动着,走到了她的对立面。
夏侯妍定定看着他,眼中饱含柔情和不舍,仿佛是告别前的最后一眼,必须记得彻骨,才能忘得彻底。被她这样看着,司马昭一贯沉静的面容上第一次现出慌乱之色,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拉住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
“阿妍。”
这一声,几乎带了哀求的意味。
夏侯妍别过脸,“兄长已决意赴死,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回家陪着嫂嫂。”
说着,她就要抽回手,但司马昭攥地死死地,她竟动不了分毫。像是较劲一般,夏侯妍用尽全身力气去抽自己的手,她扭动着身子,在这寒凉深夜出了一身薄汗,但他的手纹丝不动。
“你放手,放手。”
“放手!”
“司马昭!你给我放手!”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她的声音带了哭腔,又哑又闷,犹如一把锤子重重锤在司马昭心头。
他的手终于一寸寸张开。
………………
回府后,夏侯妍立刻去找李氏,哭着将兄长的决心告诉她,并告诉她,司马昭已将她家中父兄亲人送出洛阳避祸。
李氏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她先是沉默了半晌,然后起身走到窗前,幽幽道,“君子端方如玉,宁碎不改其白。”
“你兄长没有对不起我,此生能与他相知相守,我已经很满足了。人生悠悠数十载,总有结束的一日,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差别?”
夏侯妍泪如雨下,嫂嫂是懂得兄长的。
第二日,夏侯玄、李丰、张辑等人被一同押赴西郊刑场,于午时三刻斩首。
差不多同一时刻,夏侯府内,夏侯妍找到了兄长最爱的那把古琴,向李氏房间走去。
“嫂嫂,我找到古琴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硬生生哽在喉中,李氏的鞋子在她眼前轻晃,视线上移,她看见,李氏清瘦的身子挂在一条白绫上,在空中划出僵硬弧线……
夏侯妍手中的古琴滑落在地,砸出一声钝响。
“嫂嫂,嫂嫂,惜悦,迎娣,快来,快来。”
三人手忙脚乱地把李氏从白绫上解下来,夏侯妍伸出颤抖的手去探她的鼻息。
已经晚了。
夏侯妍抓起李氏一只手,那手尚存一点余温,她拼命搓着李氏的手,想让它再热一点,仿佛这样李氏就能回来。
“嫂嫂,嫂嫂,你不要死,你回来呀!”
“不要留我一个人!”
手里的温度,一点一点流失干净,夏侯妍把李氏抱在怀里,直到她的身体变得冰凉、僵硬。
惜悦和高迎娣跪在一旁,皆是涕泪俱下,痛哭不已。
夏侯妍转头去看窗外,耀眼的太阳刺得她眼睛发疼。
“嫂嫂叫我去找古琴,又叫侍女去做吃的,就是为了支开所有人。她是算着时间,跟兄长一同去的。”
院中传来脚步声,夏侯妍把李氏的尸体放在惜悦铺好的垫子上,又给她理了理鬓发,整了整衣领。然后,她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一个年轻男子身穿玄色官服,带一队禁卫军而来。
看见男子面容,夏侯妍唇角扯出一抹冷笑。
“原来,你也是他们的人。”
“不,我应该问,司马师和司马昭两兄弟,你究竟效忠于谁?”
司马师的人不会在乎她的死活,司马昭的心腹才会想办法来让她假死。
钟会眼中慢慢浮上一片哀伤,他俯身对夏侯妍行礼,缓缓站直身子,“姐姐,士季无能。”
“士季不必道歉,这些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夏侯妍抬头看他,他又高了,站得近了,她得抬头跟他说话。钟会的眼神有些闪躲,像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一阵风吹过庭院,几片落叶夹着花瓣飘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石小径上。原来,不知不觉已过了这么多年,两人一同携手看戏的热闹欢畅,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鸩酒还是毒药?拿来吧。”
夏侯妍向他伸出手,仿佛在讨要一块糕饼、一颗糖果,钟会眼底一酸,缓缓转身,从身后的禁卫手中接过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三个白玉酒盏,盏中透明液体映出人面、树影。
夏侯妍知道,这酒不会要她的命。
她捏起酒盏,向钟会走近一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士季,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请答应我一个请求。”
钟会的眼睛终于看向她,许久以来,他们第一次这样靠近,却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姐姐但说无妨,士季一定做到。”
他的眼睛湿漉漉地,依旧像一只乖顺的小狗。
“把我嫂嫂的尸体妥善安置,葬于夏侯家墓地。”
钟会郑重点头,夏侯妍举起那盏酒一饮而尽。
………………
“妍儿,快醒醒,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吉时已到,不可贪睡。”
夏侯妍睁开眼,母亲温柔的笑脸正在她面前。
她一把抓住母亲的手,结结巴巴道,“母亲,你还在……你没走……”
“傻孩子,母亲能走去哪里?时候不早了,快起来梳洗。如今就要嫁为人妇,不能像孩子一样赖床。”
夏侯夫人说着,就要起身,夏侯妍死死拉住她的手,“母亲要去哪里?不要丢下妍儿。”
夏侯夫人温柔摸了摸她的头,“今日来了好些宾客,母亲出去安排一下,还得盯着你父亲,不能让他喝太多酒。”
说着,夏侯夫人推门离去,剩她一人呆在床边。
父亲,还在?
门外传来喜气洋洋的乐声,她抬起头,望见窗外漫天的红色,仔细看了一会,才发现那是许多红色长明灯。
一时之间,她竟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惜悦和高迎娣穿梭在她身边,忙个不停,绞面、描眉、熏香……穿上层层叠叠大红喜服,在众人的簇拥下向正堂走去。
长长红毯两侧站满来贺喜的宾客,何蓉正在其中笑嘻嘻地看着她,她身旁站着高大寡言的邓忠。
“蓉蓉……”
夏侯妍一脸惊喜,想要叫住她,问她何时来的,却被执行婚礼的人推进了正堂。
厅中张灯结彩,处处欢声笑语,她抬头,见高高主座上,父亲和母亲并排而坐,都含笑看着她。
父亲下首,兄长和嫂嫂站在一处,也笑着看她。
眼中热泪夺眶而出,母亲、父亲、兄长、嫂嫂、蓉蓉……大家都在,太好了,太好了。
“新娘子不能哭,哭了就不吉利了。”
身后不知何处飘来警戒声。
“好,我不哭。”
夏侯妍低头去拭泪,唇角也向上勾起,大家都笑得开心,她也要笑。
调整好表情抬起头来,眼前却已空无一人。
“母亲!父亲!”
夏侯妍急匆匆上前去摸先前父母坐过的椅子,椅座上积满灰尘、椅背上挂着蛛网,丝毫不见人坐过的痕迹。
她又惊又怕,转头去看身侧,兄长和嫂嫂也不见了。
再然后,视线飘向远处。
没有人,一个宾客也没有,没有何蓉,没有邓忠,甚至连惜悦和高迎娣也不见了。
空荡荡的庭院中,欢喜的乐声还在继续。
夏侯妍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惧,“父亲、母亲、兄长、嫂嫂……你们都去哪儿了,你们回来呀,回来呀!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
她在空空的正堂里边哭边找,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手掌传来黏腻触感,她颤抖着抬起手,透过朦胧泪雾,看到一片沉郁暗红。
视线缓慢下移,赫然发现,地上全是红色。
她先前走过的漫长红毯,顷刻之间,变成了无止尽的暗红血迹,从正堂一直蔓延至府门外,看不到尽头。
一阵风吹来,头顶上的长明灯轻轻晃动,有湿湿的东西打在脸上,夏侯妍抬手摸了摸,触感一片黏腻。
长明灯上滴下来的,也是血。
漫天彻地,到处都是血。
这哪里是喜堂,分明是灵堂!
夏侯妍摇摇晃晃立在那里,眼中的泪混着滴落下来的血水不住向下流。
忽然,空旷庭院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妍。”
她抬头看去,见一抹修长身影从视线尽头走来,和她一样,穿着一身红色喜服。
“阿妍,我来娶你。”
声音越来越近,视线中的人却像是永远走不到面前。
胸中凝滞一片,被似怨似哀、又悲又苦的情绪塞满,她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