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把她从梦中惊醒。
“阿妍,可是做噩梦了?”
夏侯妍愣愣地坐在床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梦中的痛楚和绝望太过真实,以至于她现在还沉浸其中,仿佛闭上眼,就能看见漫天的血色。
司马昭拿着一方温软帕子,给她擦拭额上冷汗。
“出了这么多汗,阿妍定是做了噩梦。别怕,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
这三个字如今听在耳中,无比讽刺。
她一把抓住司马昭的手,死死盯住他。
“我兄长,已经走了,是不是?”
说话间,视线又模糊了。
司马昭眸中浮起一抹疼惜,缓缓点了点头。
“嫂嫂呢?嫂嫂的尸体在何处?”
司马昭在她身边坐下,眼中盛满担忧,语气则是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
“阿妍,你嫂嫂的尸体,我已命人收敛好,妥善安置。如今,与太初兄长一同葬于夏侯家的陵墓。”
“就在夏侯尚将军墓旁。”
生则同寝,死则同穴。兄长和嫂嫂既不能同生,死后长眠一处,一定也是愿意的。
夏侯妍慢慢抱住双膝,将头埋了下去。
不一会,低低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来,听在司马昭耳中,只觉痛彻心扉。
“阿妍……”
“不要碰我,你走开,我不想见你。”
伸出的手硬生生悬在半空,司马昭缓缓收回手,在宽大袖子下握紧。
“好,阿妍不想见我,我便走开。阿妍想要吃什么、喝什么、添置东西,直接吩咐下人就好。这里就是阿妍的家,阿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拘着自己……”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夏侯妍尖声打断。
“家?什么家?我已经没有家了!这里不是我家,我不要待在这里!”
说着,就要起身下床穿靴,谁知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间,整个人险些栽到地上。
司马昭一把捞起她,将她抱回床上。
“阿妍,你昏迷了两日两夜,粒米未进,暂时没有力气走动。”
“你乖乖躺下休息,你的两个侍女都在,叫她们服侍你吃些肉羹,等慢慢养好了身体,你想做什么,都由你,好不好?”
那句“好不好”,格外温柔。以往每次他问好不好,她都满心欢喜的回答“好”。她喜欢他的温柔,喜欢他用这样哄小孩似的语气跟她说话,让她觉得自己被宠溺着、被呵护着。可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挣扎着向里靠了靠,“不要碰我。”
司马昭眼中闪过一丝怔忪,然后,他慢慢收回手。
“阿妍如今,讨厌我了?”
他的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微颤,眼眶也泛起一片淡红。
若是往日,见他这副模样,她只会心疼的不得了,可是如今……
噩梦中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她定定看着他,凄然开口。
“没有了,什么都没了,父亲、母亲、兄长、嫂嫂、蓉蓉……一个也没有了……”
“为什么?为什么司马家的上位路上,被牵连的全是我的家人和朋友?”
“我不讨厌你,我怎么会讨厌你?可是,你兄长杀了我兄长,夏侯家被夷三族,我们之间,要怎么面对彼此?”
说出这句话,仿佛打开了闸门,更多的话不受控制般倾泻而出。
“都是我的错,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喜欢你。夏侯家和司马家,本就立场不同,是我太过天真,以为喜欢你只是你我两个人之间的事。”
“母亲早就说过’三马食槽’,她一开始就反对我和你在一起,她把我那六年间写给你的信全部扣下,就是想让我断了念想。”
“桓司农提醒过,若有一日曹爽被诛,下一个,就是夏侯家。当初我不信,还傻乎乎的怼了他,如今看来,终究是我执迷不悟,被感情蒙蔽了双眼,听不进良言。我早就该离你远远的!”
“你们杀曹爽,我没什么可说的,他罪有应得。可是现在又来杀我兄长,兄长他没有野心,没有兵权,仲权叔要他一同逃去蜀国,他拒绝了;桓司农要他派兵潜伏在洛阳外,他也拒绝了。他早已交出兵权,根本威胁不到你们,你们何苦这样赶尽杀绝…… ”
“没有父母,没有兄嫂,什么都没了,只有我一个人了。”
夏侯妍边哭边说,越说声音越大,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守在屋外的惜悦和高迎娣默默抬起袖子擦去眼泪。
“阿妍,你还有我。”
“你兄长杀了我兄长,若是我让你一命抵命,你能吗?”
“你会去杀了你兄长吗?”
“就算你兄长死了,我兄长也回不来了……”
司马昭胸中闷痛,顾不得其他,一把将夏侯妍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夏侯妍先还将双臂蜷缩在胸前,做出抵抗姿态,后来索性张开手抱住他,紧接着,司马昭肩头传来剧痛。
夏侯妍张开嘴,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仿佛奔涌在体内的痛苦、悲伤和怨愤不由她的神识控制,自顾自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这一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让她无暇去想其他,脑中有片刻空白,直到血腥味透过层层衣料弥漫到口中……
腥咸、微甜、温热。
夏侯妍不由松开口,司马昭却按住她的后颈,让她更靠近自己。
“咬吧,阿妍,如果这样能缓解你心里的难过,阿妍想怎么咬、咬多久,都好。”
他的动作极尽温柔,语气更是小心翼翼。
泪水再次模糊视线,夏侯妍摇了摇头,缓缓松开环住他的手臂。
“你放开我。”
司马昭立刻松开手,坐的离她远了些。
“我家府上的下人,是怎么处置的?”
此刻的夏侯妍,仿佛虚脱了一般,只是颓然坐在那里,目光空茫,没有焦点。
司马昭见她如失了魂魄的木偶,心中大恸,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是温声道,“依据律令,夏侯府上共计一百七十三名仆从,皆被迁往乐浪郡。”
“乐……浪……郡……”
夏侯妍一字一字的重复着,仿佛在思考那是什么地方,许久,终于凄然一笑,“远离故土先人,去那般偏远苦寒之地,终究是被我夏侯氏连累。”
“阿妍别担心,一年之后我会想办法将他们迁回来,各自安置回旧郡。”
“如此,多谢了。”
一个“谢”字出口,仿佛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天堑,也在司马昭的心头割开一道口子。
“我呢?”
夏侯妍抬头看他,目光中已没了先前的哀伤和疼痛,只余空茫一片。
“谋逆之罪,皆要夷三族,我身在孝期,不可能嫁人。既然夏侯妍必须死,现在的我,是以什么身份、什么名字活着?”
他一早就知道,阿妍是个聪慧通透的女子,且她一惯想到什么就会说出来,绝不藏着掖着。他爱她坦荡直接,此刻却希望她能晚一些再问及这个尖锐的问题。
司马昭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三个字,“王 元姬”。
夏侯妍怔怔看着他,好半天,喉中才发出几声干涩哑笑。
“呵……呵呵……”
“没想到,一个死了多年的人还有这般用途。”
司马昭眸中痛楚之色愈盛。
“阿妍,你别这样。”
他从不在意别人的言谈和看法,但她一句话,就能让他痛彻心扉,此刻,她语气中的嘲讽如细密针尖扎在他心头,令他痛得无以复加,却无计可施。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算这件事的?”
“是兄长决定赴死之时?”
“是曹爽一家被诛之时?”
“还是,……更早?”
望着她不依不饶、不肯后退的眼睛,司马昭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原来,你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你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是不是?你们早就想对夏侯家赶尽杀绝了是不是?”
司马昭抬起头,眼中满是哀伤。
“阿妍,我一直努力避免走到这一步,走到这最后、最坏的状况。但是我没做到,是我无能。”
夏侯妍摇摇头,“不,不是这样的,不要说这些,我不要听这些。”
“司马昭,你让我走吧,你既给了我新的身份,一并给我一个新的人生吧。我不想再留在洛阳,我也不想再见你。我们就此分别,不要再见了。”
司马昭眼中瞬间没了温度,他微微闭眼,眉头几不可查的微皱,待睁开眼时,又恢复了方才的温润平和。
“阿妍,如今朝局不稳,我不能让王明山的事再发生。待过些时日,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他单膝跪在床边,仰头看她,眼神真诚,语气低落到几乎像哀求,但夏侯妍知道,这不是哀求,而是拒绝。
只需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不会放她走。
夏侯妍别过脸,“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许久,身侧传来一个低低的“好”。
“阿妍好好休息,我这就让你的侍女来照顾你。”
接下来的几日,司马昭每次来,夏侯妍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见他。他也不强求,只是每次都会在她门外站上半个时辰,有时说上几句话,有时就只是那么站着。
不久以后,夏侯妍才明白他所说的“朝局不稳”是什么意思,原来,就在夏侯玄等人以谋逆罪问斩不久,郭太后就下了一道懿旨,历数皇帝曹芳之罪,称其“荒淫无度,亵近倡优,不可以承天绪”,将其废黜,另立高贵乡公曹髦为帝。
皇帝失德,所以被废,多么名正言顺、冠冕堂皇。
很显然,这一次,郭太后又站到了司马家这一边。
新帝曹髦即位,假大将军司马师节钺,统领全国诸军事,并特许其“入朝不趋,奏事不名,剑履上殿”。
短短月余,天子更替,臣任如初,人人皆知,如今的大魏,是司马兄弟的天下。
在这期间,夏侯妍住在司马昭安排的别院中,平静的吃饭、睡觉、读书、习字,只是一味避着司马昭。
“小姐,长寿面来了,是小姐最爱吃的素面,趁着热乎,小姐快尝尝。”
今日是夏侯妍的生辰,但兄嫂新丧,她完全没有过生日的心情,也不想动那碗长寿面。
“小姐,你好歹吃一口吧,过去你每年生日都要吃夫人亲手做的长寿面,今年也不能落下。”
“是啊,小姐,你好歹吃点吧,吃了才有力气教奴婢识字。”
惜悦和高迎娣左一个、右一个将她围住,不停劝阻,夏侯妍架不住,便端起碗尝了一口,略微咀嚼后,她放下筷子。
“这味道,跟平日后厨做的不一样,是换了厨子吗?”
惜悦和高迎娣对视一眼,没有回答。
夏侯妍夹起一根面条仔细看了看,“这面长得也奇怪,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我从未见过手艺这么差的厨子。”
见两人依旧不说话,夏侯妍索性把筷子扔在桌上,“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早说了不过生日,又巴巴将这面送来,苦口婆心劝我吃,有什么玄机?”
许久,惜悦才低下头,嗫嚅道“小姐,这……这是司马将军亲手为您做的,他,他知道您每年生辰都要吃素面,跟后院的厨子学了几日……”
话音未落,那碗素面已被重重甩落地上,瓷碗碎裂,面条撒了一地。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那他知不知道,我不吃他做的东西!”
屋内一片静默,屋外走廊下的司马昭静立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几日,司马昭下朝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接近子时才回来,但无论多晚,他总会先到夏侯妍房门口站上半个时辰,天气转凉,夜风灌进走廊,他却只穿一件单衣,如一棵松柏静立在那里。
夏侯妍别过脸去,不去看纸窗中映出的修长身影。
时至今日,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这一日,他来得非常急,语气中有难得的焦灼。
“阿妍,兄长出事了,我要去许昌见他,今夜就走。临走前,阿妍可否见我一面?”
许久,屋内没有任何声音。
“阿妍既不愿见我,我就先去了。靳越会负责你的安全,在这洛阳城中,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妍,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只余萧瑟风声,夏侯妍始终未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