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开着一盏小台灯，只够照亮一片小角落，江屿清就在那束光下，安安静静地翻书。
他只能靠这样打发时间，打发短暂的，又极其漫长的余生。
江凌远推开门：“不好意思啊，来晚了，饿了吧？”
他特意叫护工别送晚饭过来，江屿清还纳闷呢，但也没多想。
“还好。”他说话没什么力气。
江凌远努力保持笑脸，放下床边餐桌，把保温饭盒一个个放在他面前。
他拿筷子递给江屿清：“尝尝。”
江屿清坐正身体，看着面前的菜，夹了一小块番茄放到嘴里。
江凌远帮他盛鸡汤，没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太自然。
又吃了口裹满了番茄汁的炒蛋，江屿清皱眉：“换护工了吗？”
“啊？”江凌远愣了一下，“尝出不一样了？”
护工知道他现在口味清淡，做菜基本上只会放盐，不放其他调料，可是这份番茄炒蛋，里面不仅有酱油，还放了糖，入口有一丝甜甜的味。
“嗯。”
江凌远解释：“这附近刚开了一家中餐馆，我今儿个来才发现，去尝了尝感觉味道不错，也就打包了一点过来，给你换换口味。”
江屿清又吃了一口鱼，反复回味：“嗯，熟悉的味道。”
江凌远试探：“有多熟悉？”
“应该是沪市的厨子吧？”
“……算是吧。”
乔娜是沪市人，但不是厨子。
他还是不忍心当面戳破江屿清的谎言，欲言又止，还是瞒着他乔娜已经来了。
兴许是突然间换了新口味，江屿清这顿吃得比以前都多，喝了两小碗鸡汤，鱼也吃了半边，面也少了一半。
江凌远高兴得合不拢嘴，不由得佩服乔娜，果然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收拾完碗筷，江凌远坐在床边：“医生说再拖下去估计也还是这样，哥，你想好了吗？”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截肢，从大腿根往下，全要锯掉。
左腿尤其严重，怎么都保不住，右腿还轻一些，植入支架，还能勉强活动。
江屿清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医生早就跟他说了好多遍了，只不过他一直没给答复，躺一天算一天，活一天，庆幸一天。
“哥，不能再拖了……”
“我困了，想休息。”江屿清赶人，他再次做了胆小鬼。
江凌远心里发愁，可是又没办法，只好乖乖闭嘴，关了灯走出去，轻轻关好门。
……
乔娜睡得很不踏实，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有人来帮她盖被子，她伸手想抓住，却像握住一团雾似的，转瞬就飘走了。
额头出了一层汗，她大口呼吸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忽然睁开眼睛，掀开被子就往卫生间跑。
宁宁听到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赶紧倒杯水在门口等着。
“娜娜你怎么了？”
乔娜吐得两眼发黑，喉咙像被人死死掐着一样，差点窒息。
缓了好久，她哑着嗓子说：“没事，可能水土不服……”
从地上站起来，乔娜走到洗手池打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水洗脸，一捧捧水刺激神经，将难受压下去了一点。
宁宁把水给她：“喝一点吧，说不定也可能是吃坏肚子了。胃疼吗？疼的话一定要去医院。”
“没事不疼，”乔娜摇摇头，喝了口水，回床上坐着。
还没歇两分钟，手机铃声就像催命一样拼了命在响。
是沈博涛。
乔娜接通，有气无力：“怎么？”
那边传来质问：“昨晚你怎么没开播？全勤不想要了吗？”
乔娜闭上眼：“有些不舒服。”
“那你应该提前请假的啊！”沈博涛咳嗽两声，放缓声音，毕竟他对乔娜有好感，不能破坏形象，“一个月全勤不少钱呢，你突然缺席，我这边也不好向上级和粉丝交代……”
“你他妈有完没完？”宁宁听不下去了，一把抢过手机，“都说了不舒服了，还要怎样？拿着那点破全勤给你留着买坟地吗？叽叽歪歪个没完，你爱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关我们屁事？滚远点。”
江凌远一进门就听见她在口吐芬芳，吓得在门口愣是没敢进来。
宁宁继续输出：“什么？你问我是谁？我是你爹！我最后再说一次，闭嘴，滚蛋！”
骂完，她挂了电话，转头看到江凌远，冲他笑着挥挥手：“回来啦。”
女人果然都很善变，江凌远深深领悟到了。
乔娜靠在床上发愁，骂是骂爽了，回去后她要怎么解释啊……
江凌远把饭盒放桌上，忍不住报告好消息：“嫂子，我哥今天食欲大增，吃的是平时的两倍还多，果真有你的，爱心便当就是不一样啊，带着魔力一样，神奇。”
他之所以把称呼改回来，就是在看见乔娜得知他哥的消息后立马赶过来，还哭成那样子，这个嫂子他是认定了，仙女来了都不行，就得是她乔娜。
听见这些话，乔娜心头一动，突然就觉得舒服多了，她把沈博涛抛到脑后：“那以后可以按照这些做饭，江屿清又不是牛，天天吃素的怎么行。”
江凌远心满意足，乔娜没反驳他叫嫂子，就相当于承认了还爱着江屿清，就有复婚的可能：“那只能辛苦嫂子你了，毕竟护工做的饭，他一直吃得很少。”
“我得回去了。”
一句话，把他的希望浇灭：“什么？这么快就要回去啊？”
乔娜很无奈，但她又找不到理由留下来，也不愿意去照顾江屿清。
王八蛋，说走就走，也不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她才不去当保姆照顾。
“你也听见了，老板要我回去上班呢，没办法。”
江凌远看了眼宁宁，表情复杂：“不是已经骂回去了吗？”
就是因为骂回去了，才要赶快回去，她不像江凌远有背景，也不像宁宁有钱，什么都不怕。
这份好不容易来的工作，可以负担得起外婆的医药费和房租，必须得珍惜。
“好吧。”江凌远不知道怎么留她，“那我订明天的机票。”
乔娜点头：“谢谢。”
……
沈博涛果然气炸了，还打电话给倪晓去告状，乔娜回国连时差都没来得及倒，就急匆匆去请他吃了一顿饭，以表歉意。
她选了一家比较昂贵的中餐馆，宁愿吃贵的中餐，再也不吃洋人那些玩意了，不是拉就是吐，她庆幸自己没生在国外，不然早死了。
沈博涛一来就板着脸，坐在她对面语重心长训话：“你说我是为了谁？我手下主播那么多，个顶个漂亮好看能赚钱，我差你一个吗？”
“乔娜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我带着你赚钱，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就因为催了你一句，你就找人骂我，还骂得那么难听，你说我心里难不难受？”
他戳了戳自己的心窝子：“那些粉丝都是好不容易吸引来的，咱要是有事，必须得提前告诉他们，突然放鸽子，哪个开心啊？立马把你取关都有可能。”
乔娜低下头：“是是是，抱歉沈哥，我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犯，对不起，我今晚就去开播道歉。”
沈博涛摇摇头：“行了，既然你知道错了就行，我也不为难你，谁叫我那么喜欢你呢。”
乔娜：“……”
“对了，”沈博涛问，“那个骂我的人是谁？”
胆子这么大，自从当上公司副经理，除了上头的大老板，还没人敢这样骂他。
乔娜本想瞎说一通：“一个普通朋友，她脑子不太正常，您别介意。”
“你把她电话给我。”沈博涛心眼很小，吃不了一点亏，必须要报仇。
“别了吧……”
“乔娜，你别仗着我对你有点儿私心就挑战我的底线。”
乔娜深深叹气，实话实话：“她是我的榜一。”
“海里的鱼我最浪？”沈博涛不敢相信。
乔娜举起一只手：“我发誓，骗你我明天一个粉丝都不剩，全跑光。”
这誓言够歹毒，沈博涛信了：“你和她在一块干什么？”
乔娜眼珠转转，突然笑得顽皮：“我们搞拉拉。”
沈博涛满脸问号：“什、什么？”
乔娜假装不好意思：“你不要和别人说哦，毕竟我直播间还有好几个大哥呢。”
“乔娜你……”沈博涛终于知道乔娜为什么对自己没意思了，还以为是自己不够用心不够霸道，他还准备正式向乔娜告白的，结果她竟然是拉拉！
消化了一会儿，他接受了这件事，毕竟他以前追女人，随便花点小钱就追到了，况且自己还那么帅，怎么可能有女人拒绝他。
乔娜就拒绝了他好多次，原以为是心高气傲，没想到……原来如此啊！
现在这个社会，什么没有可能？跨越物种都行，他不歧视同性恋，只是觉得乔娜这张脸，这身材，不和男人在一块可惜了。
乔娜问他：“她是榜一富婆，你敢找她麻烦吗？”
“开玩笑，”沈博涛喝了口水掩饰尴尬，“那可是大金主，得供起来的，我可不敢。”
停顿一下，他还是为了面子继续教育乔娜这个无钱无势的冤大头：“我是你老板，以后有什么事必须要告诉我，不能开小差，今晚直播时长加三小时。”
“……好。”
乔娜有苦说不出，还倒个屁的时差，正好都不用睡了，做个二十四小时不休息的赚钱机器。
……
晚上八点准时坐在电脑前，乔娜对着旁边的镜子练笑脸，然后开播。
没一会儿，许多收到推送的人都进来了，乔娜一一问好。
……
江凌远倒是没急着回国，公司的事还有助理在帮忙，他能忙里偷闲个几天，权当是休息日了。
他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独立的高级病房还算宽敞，沙发电视，卫生间什么的都齐全。
他手里夹着根烟，一直把/玩没抽。
正是下午，太阳移动到右上角，斜斜照下来，落在阳台处，盯着窗外看风景的江屿清肩头。
好萧瑟寂寥的一幕，江凌远觉得孤单得可怕，难以想象他是怎么一个人，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度过一天又一天。
江屿清回头：“给我也来一根吧。”
江凌远不给：“还没戒掉啊？医生说你各个器官功能刚有好转，不能抽。”
“一根又不会死。”江屿清倒是不避讳什么死不死的，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在吃了那顿饭菜后，格外的想念家。
也许是熟悉的味道，也许是熟悉的人。
但他知道不可能，不可能是她。
江凌远斟酌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抖出一支递给他：“就一根，多半根都不行。”
江屿清失笑：“你越来越像一个家长了。”
江凌远重新坐回沙发：“我倒是想当你哥，这样你什么事都得听我的。”
江屿清没说话，掀开打火机盖子，点燃嘴角的烟，吸入一口，眯起眼睛享受这一刻，然后深深吐出。
烟气模糊了视线，很快就被风吹散，他缓缓说出自己想了很久的决定：“我们回家吧，不治了。”
“什么？”江凌远腾地一下从沙发上蹦起来，“你别瞎说啊，都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不应该坚持下去吗？”
“是啊，”江屿清声音淡淡的，“都这么长时间了，有用吗？”
江凌远整理整理思路，到他身边苦口婆心劝：“医生说了无数次了，只要截肢，还是能有站起来的可能的，哥，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这世上安假肢的人多了去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啊？”
似乎说到了伤口处，江屿清红了眼，他假装被烟迷到了，别开脸不去看他。
江凌远在等他回答，一动不动站在他身边，给予他最大的支持，不管怎样，亲人永远是最大的依靠。
半晌，江屿清调整好呼吸，依旧用风轻云淡的口气回他：“因为我不想让自己的身体残缺，安装上冰冷的仪器。”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跟着来，死跟着去，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骼，才构成了完整的人，缺一不可。
江凌远才知道这就是他的执念，可是不截肢，细胞和皮肤会逐步坏死，要不了多久，每寸皮肤都会腐烂，每块骨骼都会破碎。
他急得满头汗，劝过无数次，没一次管用，江屿清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江凌远咬咬牙，掏出手机，打开短视频软件，找到最近关注，点开第一个，递到江屿清面前。
宁宁告诉他乔娜现在的工作，还让他没事建个小号去捧场。
江凌远关注了，但没时间看。
现在，他打算给有时间但是不想活了的人看。
屏幕里，乔娜穿着一身白色裙子，头发被挽在耳后，双手搭在桌上，正对着话筒唱歌。
——
等到分不清季节更替
才敢说沉溺
还要多远才能进入你的心
还要多久才能和你接近
咫尺远近却无法靠近的那个人
也等着和你相遇
……
水星，离太阳最近的行星，却始终无法靠近，无法与她并肩同行，也无法远离，只能遥遥相望，在浩瀚宇宙里，默默陪伴环行。
她唱歌好听，江屿清是知道的，家宴上那一曲他记在心里，有时做梦还会梦见，那个闪闪发光站在台上，勇敢的女孩。
这首歌调子太过伤感了，一曲唱完，久久不能从失落里走出来。
不知道是哪个人才发了句：《水牛记》更好听。
乔娜手贱去搜，在那声牛叫出来后，立刻破防：“去你大爷的，这好听个鬼啊！”
“……”
江凌远嘴角抽了抽，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告诉老哥乔娜的消息，上来就爆了粗口，氛围感全部没了。
可是他微微弯腰，却意外看见江屿清嘴角有个很浅的弧度，好像在笑。
他咽了咽口水：“哥，嫂子她……”
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被乔娜整无语了。
江屿清笑意更深了，盯着手机里他日思夜想的脸，听着音孔传来的声音，丢失不见的心脏似乎回到了原位。
还好，她还是那个记忆中的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江凌远趁热打铁：“嫂子她身世多惨，从小被父母抛弃，她外婆辛苦把她拉扯大。即便家里条件不好，她却不被现实打倒，依然努力读书工作，好好活着……她那么坚强，哥，你应该学学她身上不屈的勇气。”
江屿清笑着笑着，鼻头开始发酸，回忆在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按下快进键，她的一颦一笑，一字一句，在阳光下求婚，在民政局签字，丢掉他给的补偿……
电影结束，回到现实，在经历这么多后，她还是顽强地继续生活，真替她开心啊。
她应该有遗忘他吧。
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没有新的男朋友……
“哥，要是娜娜在，一定不希望你自暴自弃。”
……
乔娜骂完推荐《水牛记》的人才，开始了下一首歌：“大家可以加入我的粉丝团，送送免费小花花哦。”
翻了翻弹幕，好几个要听《春娇与志明》的。
“这我自己唱不了啊，”乔娜看了看，“找个人合唱，随机连个粉丝怎么样？”
弹幕一片叫好。
乔娜笑笑，开通随机连线，只要观众点“我要连线”，就有机会被选中。
很快幸运儿诞生，乔娜打招呼：“哈喽。”
那边传来一阵男生们的欢呼，有个声线爽朗的男生说：“卧槽女神！”
乔娜：“别激动，能不能唱？”
“能能能！”那边传来呼叫，“我们一宿舍的人都好喜欢你。”
乔娜心无波澜：“帅吗？”
“贼拉帅！”
闹了几句，乔娜打开伴奏，那边的人粤语简直让人大开眼界，不仔细听还以为外星人在唱歌。
忍着笑，乔娜唱完自己的部分，一曲完毕，她使劲鼓掌：“你真是纱布擦屁股，给我漏了一手啊！”
“哪里哪里。”
挂了连线，终于送走这位爷，乔娜深呼吸一口气，弹幕都在“哈哈哈哈哈”，乔娜觉得好笑，嗓子干拿水喝，却漏了一身。
“不好意思啊，换个衣服，等我一下。”
等她收拾好回来，屏幕上飘着几发火箭，是和“城堡”价格差不多的高级礼物。
乔娜凑到电脑前看送礼的人：“抱抱熊……谢谢你的礼物，爱你。”
她比了个心，甜甜的笑着，坐下来继续和弹幕聊着天。
跨越半个地球，大洋彼岸的另一段，屏幕后，江屿清放下手机，还给了江凌远。
他的心此刻无比轻松，他很开心，不仅是看到了乔娜，还找到了另一种可以补偿她的方式。
江凌远把手机揣回兜里：“所以……哥，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呗？只要活着，一切都是有希望的，你也不想乔娜属于别人吧？”
“什么意思？”
江凌远知道那些主播圈里的规则：“你当那些刷礼物的男人傻啊？谁不想真实的和主播近距离接触？他们刷礼物不是做慈善，都有目的。”
江屿清皱着眉，干裂的唇微张：“我知道了。”
……
江凌远走后，他从桌子上拿来自己的手机，长期未用，电量不足了。
靠着仅存的电，他下载了软件，注册账号，只关注了乔娜一人。
进入她的房间，正好在唱歌。
——
我能习惯远距离
爱总是身不由己
宁愿换个方式
至少还能遥远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