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然后呢?我爹说要去杀一个人,然后怎么样了?”
女孩看着柜台内侧正在盘点今日收银的娘亲,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好奇。这个边陲小镇本就鲜有人知,太阳落山后街上更是行人寥寥,这便是茶馆一天中最清闲的时光,每到这个时候女孩都会缠着娘亲讲她当年的故事。
女掌柜身形丰满皮肤白皙,穿的不过是街口裁缝店做的寻常素罗,举手投足却有浑然天成的风韵。她的手指纤细,细腻光滑的皮肤让人很难猜到她已接近不惑,这双手曾经抚动千年古琴动人心魄,如今却打得算盘劈啪作响。
“风璇儿,你都这么大了还每天缠着为娘讲故事,还不去后厨帮沈大娘准备晚饭?再说这故事我都讲好几回了,后来你爹就真的杀了人,拿了万两黄金赎了我的身。”
看着女孩失望的眼睛颜三娘又于心不忍,那双眼睛几乎跟她爹生得一模一样,璇儿自己却并不知晓,因为她从未见过父亲。女孩对父亲本就没有记忆,她又何苦将仅存的念想扑灭。
三娘笑了笑,声音柔和了许多,“本来呢我是不想跟你爹走的,只可惜肚子里有了你这么个小东西。这一晃十八年过去,你终于长大了。”
捏了捏女孩的脸颊,女掌柜合上账本,眼看大堂已经没有客人,她准备吩咐伙计早些关上门。今晚可是女儿十八岁生日,嘴上让她去后厨帮忙,实际上她早已吩咐沈大娘准备璇儿最爱吃的东西。至于这长寿面,她可要亲自下厨才行。
也许是仗着生日,女孩今日格外难缠,跟在母亲身后继续追问:“娘,您先别走呀!我问的是前面,我爹为什么要杀叶怀锦啊?”
“你!”颜三娘转身捂住女孩的嘴,神色紧张,语气中有了责怪,“我跟你说多少回了,用代号,不许叫名字!”
话一出口风璇儿也已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此时更是无可辩驳,乖乖闭上了嘴。没曾想忽然一阵清风吹进茶馆,所有门窗一瞬间悉数关上,接着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因为他作恶多端!那魔头身上背着上百条人命,更别提他还杀了你爹初到大陆的第一个交到的朋友——青山派张成如,这样的人若放任其作恶,江湖将永无宁日。”
“师傅!你终于回来了!”看到已有一年未见的师傅,风璇儿激动不已,在这世上除了娘亲,师傅江月白就是她最亲的亲人。
师傅江月白是父亲风天寻的结拜兄弟,是他与烟柳爱情的见证者,也是在父亲死后守护了她和娘亲生命的人。
娘亲曾经说过,那一日父亲像是预知了凶险,提前把还怀着身孕的自己托付给江月白。父亲只留下一句话,若十天后他还活着便在南岸码头汇合。可娘亲和师傅在那码头苦苦等了十天,等来父亲和师兄弟死亡的消息,还有一波又一波蒙着面的追杀者。烟柳并不知道那些蒙面者是谁,但她清楚,他们不想让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活在这世上。
那是烟柳最绝望的日子,她已有八个月身孕,而天下之大却无以为家。最后江月白找到这个无人知晓的边陲小镇,她终于有了歇脚的地方,孩子出生后他用游历江湖学来的秘术一点点改变了烟柳的样貌。
从此,这世上再无烟柳,只有颜三娘。
娘亲说师傅江月白是父亲在大陆最信任的人,他虽没有绝顶的武功,却拥有远胜于常人的智慧,还有任凭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冷静。父亲曾经笑谈,若天下大乱分崩离析,江月白也会是活到最后的人。
师傅确实做到了,他让母亲成为了石泥镇上人人皆知的寡妇,却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人们只知道三娘是个命苦的人,被原配抛弃后流落至此,自力更生做起了茶馆生意。也是他让自己在无忧无惧中长大,又传授了一身足以安身立命的本领。
想到这些风璇儿眼眶微微泛红,正想给师傅一个拥抱,身后的娘亲却拉住了她。
“江月白,这些江湖上的陈年旧事少跟璇儿讲。”
曾经的花魁烟柳如今变成了隐姓埋名的颜三娘,不曾改变的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此刻从那双眼睛里江月白看到了明显的怒气。大笑几声后他又补充:“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杀了魔头能从天下钱庄拿到万两黄金,你爹要用这万两赏金迎娶绝代美人。那日若不是我硬拉着义兄去落花楼,你爹跟你娘也没有见面的机会,说起来我可是你爹娘的媒人!”
看到娘亲脸上泛起红晕,风璇儿也跟着笑得开心。其实关于父亲的故事她已听过许多遍了,从小到大,娘亲的版本和师傅的版本拼凑在一起,她已经能大致还原十八年前整件事情的原貌,对父亲死亡的原因也有了自己的猜测。
可这还不够,她想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父亲,是谁对她和娘亲苦苦相逼,让她们只能在这里苟且偷生!那些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面孔,她要撕下他们的面具!
十八岁生日,风璇儿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要自己实现生日愿望。
晚饭后风璇儿有了跟师傅江月白独处的时光,正想说出自己的愿望,江月白却先开口了。
“璇儿,为师曾经答应你在你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送你一份大礼”,江月白从腰间抽出一早藏好的剑递到璇儿手中,“拿着吧,这是独属于你的傲雪剑。”
“傲雪剑……”
风璇儿接过剑,痴痴地望着剑鞘。纯银打造的剑鞘上刻着一支傲然绽放的梅花,几片飘雪散落枝头更是增加了几分诗意。她隐约还能闻到淡淡的花香,经师傅揭秘那是来自剑柄的紫色流苏,那流苏被天香阁出品的梅花醇浸泡了整整一个月,香气不强烈,却可持续散香十年。
她又抬头看着师傅,对方点点头,轻声笑道:“愣着干什么,拔剑吧。”
她于是拔出剑身,这才发现原来傲雪剑的真正奥义在剑身!剑身泛着微微银光,如同冬日积雪反射日光后发出的光芒,凛冽却不露锋芒。风璇儿轻轻一挥,大堂左侧七盏红烛尽灭,她也第一次感受到剑气里的寒意,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画面,一直寒梅从积雪中昂头,迎风绽放。
“我……太喜欢了!谢谢师傅!”风璇儿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全然不是平日里能言善道的模样。
从小到大,师傅每一次出门游历回来总会给自己带新奇玩意,可这样独一无二只属于她的礼物却是第一次。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这份礼物来得正是时候。
“师傅,我有一个请求,您能答应我吗?”
“说吧,能办的我一定办。今天是你生日,过了今天可就难说了。”
小姑娘一脸郑重的样子不常见,江月白只觉得她的现在的模样很可爱,话语里带了几分调笑的意味。明明璇儿的身形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脸上还保留着那份稚嫩纯粹的神情。他忽然想到她的父亲,与风天寻第一见面他便好奇,这人明明比自己年长几岁,身上却找不到一丝被世俗侵染的痕迹。
“我听说一个月之后武林大会在少林举行,师傅您能带我一起去吗?”
“不行!”江月白瞬间脸色阴沉下来,“为什么你娘会带着你躲在这里,你不是知道吗?!你爹当初被……”
意识到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江月白不想再提过去的事情。一直以来他跟颜三娘都刻意向璇儿隐瞒了风天寻死亡的真正原因,太过深刻的仇恨不需要传递给孩子,只要璇儿能平安健康,便是最大的幸运。
“可是我想去,这是我的选择。我爹有他的江湖,他惊艳过,也因此失去了生命,我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究竟有多复杂,可这一切也正源于他的选择。我想我爹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我是他的女儿,我也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不同于以往嬉嬉笑笑的模样,风璇儿眼神坚定,一字字句都落地有声,江月白看着她的样子起初觉得陌生,忽然间又恍然大悟——她长大了。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有独立的思想,有自己对事情的分辨。她身上有那个人的血液,眼睛里也有了他当初的光彩,这样的人是拦不住的。
“好吧,师傅答应你。可你一定要时刻呆在我身边,武林大会结束我们便回来。”
风璇儿点点头,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轻松的笑容,“好,一言为定!”
“好什么好?!我同意了吗?”
颜三娘从楼梯口走出来,想必刚才的对话她都听到了,江月白正想帮璇儿说几句好话,没想到刚刚还冷着脸的颜三娘一下子笑了出来,从这个笑容里江月白竟然看到了些许如释重负的意味。
“你这丫头,我就知道这里关不住你。”颜三娘走到璇儿身边,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女儿,眼底的温柔更浓了,“我倘若只为了让你活着,确实应该把你关在这里。可这样你来着世间一趟未免太憋屈了,我拼了命才生下你,又怎会愿意让你就这样不甘心地度过一生?你十八岁了,正是大好时光。出去看看吧,风璇儿。”
“娘——”风璇儿再也止不住眼泪,扑进母亲怀里。她在想什么,母亲竟全部都知晓,这一刻风璇儿觉得自己拥有全天下最好的母亲。
她明白,这十八年来母亲才是最孤独的那个。与父亲相爱相守的日子仅仅几十天,她为了这份承诺,从繁华的皇都到这偏僻的石泥镇,为了隐姓埋名不惜改变自己的样貌,那可是师傅口中一出现便引得万人空巷的绝世容颜。为了自己能平安长大,母亲甘愿抛弃曾经拥有的一切……
可是正因为如此,那些人才必须付出代价!风璇儿在心里暗暗发誓,此去少林,她必须弄清楚究竟是谁杀害了父亲!
“别哭了”,颜三娘拿出手帕拭去女儿脸上的眼泪,又从袖口里拿出一个贝壳,上面穿着一条细细的红绳,“戴上它,这是你父亲留下的护身符。十八年前你父亲在分别之际赠予我,他说这个可以保护我和腹中孩子的安危。我戴着它一路南下,路上虽然也遇到了凶险,但这个贝壳确实如你父亲所说,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
风璇儿没有接下护身符,反而又把它塞回母亲手里,语气变得强硬:“娘亲,我不能要。我好歹还会些功夫,这个护身符给我了你如何保护自己呢?这个我不会戴的。”
“十八年了,谁知道我在这个地方,谁又能认出我呢?况且这里还有你师傅设下的法阵,放心吧。你这一去路上不知会遇到多少凶险,虽有你师父在身边,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谁有不知道这路上会发生什么。你不戴我如何能安心吃饭睡觉,这才让我活不下去呢。”
嘴上劝着,颜三娘直接动手把红绳解开,把贝壳项链戴在了璇儿脖颈处。她动作轻柔,有一瞬间风璇儿又想起了儿时母亲替她梳头的场景,也是那样温柔。
见璇儿态度有所缓和,江月白适时补充:“是啊璇儿,路上的危险并不是你能想象的,我也赞同三娘。十八年来魔神教势力越来越大,已经到了猖狂的地步,各派之间也因此纷争不断。这次武林大会,少林寺和天机堂正是想通过推选武林盟主之位震慑魔神教,匡扶江湖正道。”
风璇儿不再推辞,她摸着贝壳上的纹路,突然想到这贝壳应该就是父亲家乡南海的产物。父亲曾经许诺要带母亲去看大海,可他却食言了。若有朝一日她能实现自己的心愿,她定会带着母亲去见一见那片大海!
月色之下,戴着贝壳项链的少女对着北方最亮的那颗星祈祷着,“父亲,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我平安归来,保佑母亲。”
大陆南方最高的山峰上,一座塔楼巍然耸立,似与天齐平。楼高七层,这第七层四面无墙,只有四根立柱支撑楼顶,狂风卷起山峰积雪穿堂而过,坐在中间的白衣少年却不动如山。
每日亥时少年便来到这里打坐入定,在呼啸声中进入自己的虚境,虚境之中他能看到自己心中所想的一切。所谓虚境,看到的东西亦真亦假,看破乱相辨别真假,这边正是虚境能帮助他修行的意义。
今日很不寻常,虚境中云雾缭绕,一切都看不真切。突然他眼前出现一个陌生人的背影,他便跟着这个背影徐徐向前。
刹那间熊熊烈火燃起,虚境中越来越多人影出现,他们竟都和眼前的陌生人一样,冲入这炼狱般的火焰中!
烈火焚身,嘶吼声,尖叫声不绝于耳,少年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怕的虚境,此时额头已是冷汗密布。
而这火却越烧越烈,火势之大似乎要冲破虚境!少年感受到一股力量正从虚境之中喷涌而出,连同自己肉身经脉都遭受到这股力量的冲击,而接下来他却看到了更让他意外的场景……
守在一旁的仆从看到少爷双眉紧促,表情甚是痛苦。他担心少爷走火入魔,正犹豫如何唤醒他,忽然间见少爷口吐鲜血,赶紧上前搀扶,只听得怀中少年声音暗哑,气息虚无:
“下山……我们马上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