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江骁走进了灯光辉煌的CBD,走进了一座电子科技大楼。
进大厅、办公区、上了通往顶层的电梯,他有能刷开这里所有门的门禁卡。
随着他的脚步声,灯光一路亮起。
穿过这家软件公司最核心的技术部,尽头是技术总监的办公室,哑光金属的门牌上是首席程序员的名字——江骁。
江骁在手机上点了几下,门锁“咔嚓”一声自动开了——锁没换、密码也没改。办公室里还是他走之前的样子,每天都有人打扫。
整幅的玻璃外墙面对着金融区壮观的灯海,房间里光彩斑斓。
江骁就没有开灯。
冰箱里有啤酒、茶饮、水,生产日期都是最近的。桌面放着一条烟,好烟。
迎接他的人准备得很周到。
江骁拿了罐啤酒抿了一口,走到办公桌边。他掀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开机,登陆公司的内网系统、输入工号、密码,登陆。再打开邮箱,看到了传来的代码,刺眼的符号爬满屏幕,飞快滚动。
江骁拆出一支烟,点上,坐下来,翻看着屏幕上的代码。他身体渐渐前倾、皱了眉,不禁掐了烟,变得异常专注。
人沉在黑暗深处,被一屏电脑光打亮了最浅的一层,他像是浮出夜底的一尊大理石雕像。
整夜,江骁一动不动的盯着电脑,入定了一般。
天亮时,他紧紧闭住熬得赤红的眼睛,像是睡沉了。再睁开眼,江骁动手敲代码。行云流水般的流畅,一气呵成。改完代码,他拎了瓶矿泉水,离开了办公室。
上班时间,写字楼里不涌入人潮。江骁低头,逆着人流走出去。
人们都会多看他几眼,但不会过多留意。他像个物业修理工、像个送电脑耗材的、像一早送外卖的……像随便哪个谁。尽管英俊有型、甚至是不可忽略的醒目,但是在这栋光可鉴人、比拼年薪的大厦里,他这样落拓潦倒的人不值得浪费太多关注。
一个高挑的身影与江骁擦肩而过。她慢慢站住,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辨认了那抹挺拔削立的背影,她大声喊:“江骁”
江骁脚步不停。
她快步追了上去,抓住他的袖子拽住他:“江骁?!”
江骁站住了,扯开她的手。这是石帆,他从前的同学,曾经的创业合伙人。
石帆看着江骁,惊讶得呆掉了——江骁完全变了个人:
瘦了,蓄起了长发,胡须居然是络腮的。衣服皱得厉害,一双沙色的军靴几乎穿破。这样一个男人,看上去甚至不能算个“好人”的男人。看着他,仿佛能闻到他身上的那股子汗味儿。
江骁、江总、江公子,居然会有如此颓废放任的一天,富贵浮光被彻底磨掉。清冷的晨曦微光里,他身上残存着通宵加班后的困倦乏味,连带着骨子里的浪荡不逊和无情无义,彻底的暴露着。
久别重逢,石帆忘形,贪恋的目光缠绕着他。
江骁最烦石帆的就是她总是用这种眼神看他。他深拧了眉,挺凶的看着她——她这是跟谁放肆呢?
石帆回神,已然笑容明媚,变回职场商海里百炼成精的女魔头。
石帆微笑:“江总不上去坐坐?”
江骁说公事:“代码改了,发了邮件。你测试一下,没问题的话尽快把钱打给我。”
石帆急忙追上:“当年的事,你到现在都恨我吧?”
江骁脚步更快。
石帆不敢强行拦他,追着说:“回来吧,技术总监的办公室一直给你留着呢。”
江骁站住,嘲讽的冷笑:“技术总监?算了,我现在只是个卖艺的。”
“我卖身,还不行么?”石帆咬紧唇。
她不知道这种话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但她现在不说,以后江骁更不会给她说出口的机会。
江骁呵呵冷笑,语气风凉:“抱歉,我没钱。”
他快步走下台阶,走向一片开阔天地。
石帆望着离去的背影。她从没这么后悔过。如果用现在的成功和财富换还陪在他身边,石帆觉得,自己会换的。
石帆回到公司,让技术部测试江骁修改的代码——结果非常完美。
程序员们都炸了:整个技术部和这个bug撕扯了两个多月,为了改它弄崩了两次数据库,有三个程序员因为它辞职。这是个成了精的小BUG,藏在祖传代码里,牵一发、动全身,整个系统都站在它的针尖上瑟瑟发抖。
公司老总石帆最终放弃了整个技术部,要找外援。
技术部的几代程序员都在等着看“外援”的笑话。
而这个“外援”只用一个晚上就搞定了。最恐怖的是,如此复杂精密的程序,技术部门是用测试库反复测试的,而这个外援却是在脑子里反复衡量、确认的……
“跪了!这代码改的,根本就是和九代单传的老BUG贴身肉搏,够狠!”
“比起来,咱们的脑子里好像是少些东西了,哦?”
“像不像江总的风格?”
“像个P啊,看ID,1号员工!江……x、i、ao……”说这话的人把最后一个音咬住了。
众人看向了石帆,空气静如磐石。
石帆面色无波,吩咐财务:“给江总的账号打五万块。”
一阵阵抽气的“嘶嘶”声——五万块!死贵!江总这一刀下来是狠宰,要知道项目部给客户做一个模块也不过才收五万块。
石帆笑笑:江骁是真穷了,不然是不会这样敲竹杠的、也不会接这样的“小活儿”、更不可能接她的活儿。
她走进“技术总监、首席程序员”的办公室,房间里的变化能数得出来:有人点了一支烟,喝了一口啤酒,带走了一瓶矿泉水。
桌面上还多了样东西——公司的门禁——江骁不会再来了。
清晨的金融区是熄了灯火的灰冷建筑群,夜生活严重透支。
江骁逆着熙攘的人潮走出这片繁华。太累了,他的心跳得又猛又乱,下一秒能猝死似的。他开车去了最廉价的民宿,进房间后一头栽倒、沉沉睡去。
再醒来,阳光强烈,晃得他睁不开眼。
江骁摸到手机,开机,银行的信息跳了进来,到账五万——石帆在钱的事上素来干脆,行走江湖的人总是有些优秀品质的。
江骁进浴室冲澡。闭上眼,眼睛涩痛,像是开着车赶通宵的夜路。累,歇再久,还是累。
抹去镜面的雾水,江骁打量自己。长发、胡须,混乱潦倒的一张脸。这幅鬼样子,差劲。
他套上衣服,出了门。
窄巷深长,石板路青苔湿滑。巷尾一间老屋,“刮脸剃头”的木招牌摇摇欲坠。
江骁迈进门槛。打盹儿的老师傅猛地一醒,睁开眼,梦呓:“怎么理?”
江骁坐进椅子深处,叠起长腿:“短的。”
老师傅手艺豪放,大刀阔斧的几剪子下去,能看到顾客的脸了。他意外的“嚯”一声:“靓仔喽!”
“是喽。”江骁学着老师傅的口音答。
镜子里,那张脸的重见天日。
江骁看着自己,决定戒烟。
几天后,聂正办妥了离职,走出了LOGO巨大的地标性建筑物。
“不后悔?”江骁开车来接他,问。这是三年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聂正拉开车门上车:“早就想辞了,没胆。你回来了,那我赶紧辞啊。”
他坐好了,一回头看见江骁,愣住了。
江骁笑笑:“怎么这样看着我?”
聂正尴尬,找个话题:“你……这发型……也太酷了!”
江骁也不习惯,摸了摸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茬:“剃头师傅没睡醒,剃得太短了。”
聂正给江骁递根烟。
江骁抬手挡了:“戒了。”
聂正愈发吃惊:江骁能戒烟?
他不禁又看看正开车的人。黑了、也瘦了,脸上都有了棱线。居然剃了个圆寸,只一层青黑的发茬。这种直截了当的发型透着无所顾忌的横,硬朗刚劲。
聂正问:“你这两年去哪儿了,是从军了、还是去野外当领队去了?野成这样?”
好在江骁现在西装革履,是精英里的精英,不然聂正真的不敢认他。
江骁不答,反问:“你的辞职理由是什么?”
聂正挺高兴的:“我就说,江骁回来了,我要做他的创业合伙人。”
江骁回来的消息是近期业内的热点,很多的财经号都写了他的专题、用到了“归来”的字眼。曾经的计算机天才、创业明星,三年前不告而别忽然消失,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如今江骁回来了。有人统计过,半个月里江骁接触了二十多位投资人,效率之高让人惊叹,可见动作之大。
江骁和聂正说了些公司筹备的事情。公司还缺个官家,要管财务、行政、人事、后勤……
这个人选很关键。之前的公司,担任这个职位的人选是石帆,也是导致公司的覆灭的关键人物——三年前,石帆趁江骁不在,联合多位创始人背叛,卖掉了公司。
聂正的腿上放着的一个铁架,他从公司出来的时候就只拎着这么个架子。破的,底面摔裂了,摔挺惨。
聂正拍着架子:“你看她行不行?”
这架子,原主是宋轻歌,大学毕业后,就落在了聂正手里。
宋轻歌。
这个人选,江骁同意:“你能请来就行。”
聂正:“虽然她没给过我好脸,但是我会磨人啊。路上找个电焊铺,我先把这宝贝儿焊好。”
做为唤醒宋轻歌对聂正爱情的“铁架子”,这铁架子,破的可不行。
车开在外环路上,快到留创园。
聂正忽然脖子九十度扭向另一侧,是留创园路对面的一处废弃的焦化厂:“那儿!骁哥,往厂子开!那儿能焊我的宝贝儿。”
焦化厂铺开在一片荒原上,是壮观的钢铁废墟。重工业时代,这座厂子养活了半城的人。那些年,孩子们追着焦化厂的浓烟闻,闻的是现代化的焦味儿。
江骁把车开下岔路。
从前的路废成了搓板,车在旷野上颠簸,开向废墟城堡:冲天的烟囱、塔器、贮罐,复杂扭曲的管道,连成片的厂房……
迎面是大型的钢铁设备,前面架起十几米高的脚手架。脚手架上有个人,正在用切割机切着钢件。耀眼的钢花飞溅,喷射成巨大的扇面,又瀑布般坠落。
锈迹淋漓的焦化炉犹如黑红狰狞的悬崖,钢花像绝壁上绽放的鎏金烟花。
人影悬在高空,身影极稳,卡着机器纹丝不动。被钢花、浓烟、噪音熬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