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刚开进厂区大门就被拦住了。
厂区里居然有不少人,几位老师傅、一群大学生,麻雀似的扑来飞去,闹腾得挺欢。空地上集中了几台起重机、各种形状的钢铁设备排成列,像是技工学校的毕业生在实习。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江骁和聂正——豪车、西装革履,走错场了吧?
聂正和拦车的老师傅商量,要找个焊工。
老师傅不管不听,只哄他走。
聂正认真纠缠。
江骁看出那老爷子是护着学生,坚决不让陌生人进厂区。江骁就把聂正叫了回来。
聂正惆怅的:“这架子焊不好,我没脸去见宋轻歌。”
江骁的车倒出厂区大门,车头斜斜的一挑,沿着一条废弃的砂石路直下,兜着厂区外墙卷起一路的沙尘。
“骁哥!”聂正叫一声,立刻明白了:江骁这是要另找大门,进厂区直接找脚手架上的那个人。
兜过大半个厂区,车停在两扇锈蚀很重的铁门前,这门从前是专走运煤车的。
聂正下车,抬起一扇门,费力的挪开一个角度。江骁的车开了进去。
沉寂的重化工城堡已经与荒野融为一体。最是人工的工程,却又是最野性的强大。每一处线条都冷肃沧桑,叠压了过往无数人的奋斗、穿梭的痕迹。明亮的光是巨大空间里仅有的生动,投射移动间,几何形的投影变换交错,却是不容忽视的庄严。
厂房、焦炭塔、冷凝塔、空中密集的管道、传送带、地上纵横的铁轨……错杂有序。
聂正被震撼到:几十年前的时空静止在眼前,尘埃厚重,锈迹斑斑。
江骁轻车熟路,自如的穿梭其间。
厂区里静得让人不敢惊动。车行驶的声音惊动了沉寂,两只大鸟忽然从楼间飞出,黑色羽翼无声的掠过天空。
江骁转个弯后缓缓停下,旁边就是焦炉。
焦炉,足有五层楼高,是炼焦的地方,作业时温度上千度。焦炉的外墙整齐有序的挂满护炉的铁构件,仿若城堡的铠甲。风吹雨打的,铠甲锈蚀很重,本色和锈色层层铺叠,分不清是红是黑。
焦炉前,那个人还站在脚手架上,切割着一座巨大的钢设备。江骁认得,这个人切的是桥管,一种炼焦的设备,铸铁造的,有四吨多重。
那人停下了切割机,钢花和烟雾散尽,现出细瘦单薄的身板。
聂正作势要爆喊。
江骁拦住他,“你这一嗓子,人可能就掉下来了。”
聂正不信:“怎么可能?”
江骁让他看脚手架上的特大警示牌——“高空作业危险”,最主要的是这组脚手架搭得太简易,只几根钢管,间距很宽,完全拦不住人。
江骁:“人太专心容易被吓到,等他忙完了你再过去。”
空中那个人调整了一下姿势,切割机尖利的噪音再起,耀眼的钢花在切割的缝隙间喷出圆形的扇面,尽数喷在那人身上。
终于,一块钢掉在了地上,噪音倏地消失。那人放下切割机,走到一边关掉了电源。架子颤巍巍的,他的步伐轻快灵活,显然这样的高空作业对于他是家常便饭。
但这里还是太静了。他低头看地上,找被切掉的钢件,猛地看见两个人正看着自己。心里一惊、身子微晃,脚手架一阵晃颤,脚下不稳……
聂正看着惊险,“哎呦呦”的叫。
那人机敏,一把抓住了头顶的钢管。
聂正放了心。等那人站稳了,聂正喊:“师傅,请你帮个忙。”
脚手架上的人俯视着他们。他的头上戴着一整挂的东西:安全帽、防护墨镜、口罩、耳塞……身后是山一般的钢铁焦炉。他一手抓着高处,身影悬在黑森森的山崖前,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气氛诡异。
聂正对江骁说:“这人怪的,你看,像不像电锯杀手?”
江骁有种很微妙的感觉,“电锯杀手”居高临下,是在盯着他的。
“找别人吧。”江骁说,准备走。
空中的人却爬下了脚手架,走了过来。
聂正迎上去,客气:“师傅,想请您帮个忙,焊个架子。”
那人低头,墨镜对准了聂正手里的钢架,抬起头,看向了聂正身后的江骁。
江骁靠着车的引擎盖站着,看着怪人。
聂正瞧瞧江骁,又瞧瞧怪人。这情形不太对劲儿。他也决定不焊了。
怪人忽然从聂正手里拿过了架子,往一旁的空地走过去。那里搭着个简陋的凉棚,有焊机、铁案、锤子……俨然一个铁匠铺。
怪人把钢架放在铁案上固定好,摘掉安全帽,露出被贴压在头上的短发。发梢沁了汗,亮晶晶的乱卷,挡住大半的耳朵、压着细颈。
聂正惊愕——这焊工、女的?!
江骁冷笑了一下。
她摘掉了墨镜露出眉眼:清丽素净的脸,细眼,垂眸的时候乖顺可人,一双眉英朗,折转处有隐隐的风骨。
江骁翘了翘唇角,一声嗤笑。
“电锯杀手”拿起焊钳,夹了根焊条,然后去开总开关、开焊机开关、调仪表,最后拿起了红色的电焊面罩。她始终戴着超大的厚手套,像熊掌,操作却精细流畅。连体的劳保拉链一直拉到脖子,她微低头,大半张脸就藏进领子了。
她弯腰,凑近钢架仔细观察断裂的情况:裂缝宽窄不均匀,焊接时受热,断裂的金属面会弯曲变形。要想把断面焊平整,焊接的速度要把握得非常好才行。
在把面罩遮在脸前的一瞬间,她拿焊钳的手把焊条在案子上一磕,一簇蓝光爆亮,随即腾起烟气,金色火星飞溅。
聂正没防备,眼睛被蓝光刺个正着,几乎被闪瞎,闭了眼躲开。
细密的电焊噪音响起,空气中充斥着焊药燃烧的味道,还有金属被高温灼热的强烈味道。
江骁离得远,眯了眼,看着她。
焊花的火星飞溅、青烟焦灼。秀气的身形稳、手更稳,控制着蓝光。焊完,她用焊锤敲掉钢架上的焊渣,又检查了,拿起来。
“谢谢。”聂正去接。
她径直从聂正面前走过去,走向了江骁。
聂正翻个白眼——没辙,女孩就是喜欢江骁这一型的。他对着江骁一挤眼,笑得意味深长。
江骁没搭理聂正,他打量着走近的“电锯杀手”,自始至终都是靠着车的引擎盖休息,像没有狩猎兴趣的猛兽。
许因诺有一瞬间的怯场,江骁的注视让她有种自投罗网的糟糕感觉。她脚步没停,站定在江骁面前,把架子递给他。
江骁没接。
许因诺:“焊好了。”
江骁:“不是我的。”
她把钢架放在地上,摘掉手套、口罩、耳塞。
江骁勾起了唇角:是那天清晨收废品的“女富豪”,先是强行要把他全新的摩托车配件当废品,收废品不成,就砸出三千块钱要买。
她不可能认出自己的——他剃了最短的头发、刮掉了胡子、换了衣服。他那天非常的疲惫潦倒,现在非常的体面矜贵。
许因诺:“你的刹车手柄,卖我吧。”
江骁:……
“我给你焊了架子,那副手柄卖给我吧。”许因诺认认真真的又说,做人应该“报恩”。
江骁:“这架子不是我的,这事与我无关”
“如果不是你在,我不会帮忙的。”
“你早这样说,这事就不劳驾你了。”
“可是我已经焊了。”
“你找他。”
江骁瞪一眼聂正,让他过来处理这破钢架、还有这个女人。
聂正装傻,看不懂,不掺和,看热闹。
许因诺对着江骁直犯愁,这男人软硬不吃。
江骁就晾着她,不搭理。站得累了,他想走,转身间不经意的看到了地上的架子、那道焊缝……
他顿住脚,弯腰捡起了起来。焊缝太漂亮了:光滑匀称,乌黑滚亮的一条鱼鳞纹,精致极了。这一手精湛高超的焊接技术是顶级的惊艳,没有十年八载练不出来。
江骁不太相信的看了她一眼。
敏锐的感觉到江骁的态度变了,许因诺立刻说:“卖给我吧。”
江骁:“你怎么认出我的?”
这女人站在脚手架上的时候就认出他了,眼力非同寻常的好。
“卖给我,我就告诉你。”
“为什么一定要那副配件?”
“我给你看图。”许因诺拿出手机找图。
她的手型细长漂亮,却不柔软,筋骨明晰、关节有力。手的皮肤粗糙,旧瘢痕、新伤口,摞了好几层。但这双手很干净,干着男人的重活,指缝皮纹里没有一丝脏。
江骁的目光上移。
她穿得太厚,又捂得严实,脸庞有一层薄汗。强烈的阳光直晒下来,莹白的肤色仿若透明。工装的领口是硬质的蓝粗布,掩住了温软婉转的颈项。到底是女人,柔媚的踪迹总能寻的到。
收废品、切割几吨重的钢件、一手顶级的电焊技术、在脚手架上行走自如,一双手比做机修工的男人都糙。但她很干净,劳保服的领口、袖口被洗烂。
“别找了。”江骁说。
她抬眼,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