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句话,堵得瓷老板几乎心梗。厂子马上破产他心里焦得像着火,自家伙计还来唱衰恨不得让他速死,瓷老板气得捶胸顿足。
江骁起身向外走,经过许因诺,他瞧了她一眼,说:“不是钱的事,这是商人的尊严。你,没有。”
许因诺诧异的看他,琢磨一下他这话的意思,明白了——这还是升华了?
许因诺冷笑一下,头偏过一边看向门外,一副混不吝。
江骁又走进了集市,往回走。偶尔会捡起摊位上的小玩意看看。
“这个不适合做商务礼品。”身后有人说,熟悉的女声。
江骁看上的是一座铜像。四十厘米高,怒目虬髯,衣衫拓拓,身形陡然折转探手横抓——和美院那座近三米高的青铜神煞几乎一样,因为尺寸缩小,只有个大概的轮廓。
连江骁都能看得出,这是抄袭了许因诺收藏在美院的那件作品。
摊主笑眯眯:“钟馗。镇宅赐福保平安的,风水好。”
“好看吗?”江骁问许因诺。
许因诺皮笑肉不笑的,眼光是冷狠的:“好看啊。”
江骁继续走,许因诺默默的跟在身后。在另一个摊位上,江骁又看到了一件类似的雕塑,这一次是木雕。摊主说是门神“秦琼”,能护宅院平安。
江骁也是笑了:“这个雕塑真是百变款,能演天下所有凶神恶煞。”
许因诺见怪不怪:“抄的嘛,天下一大抄喽。”
江骁:“抄都抄不好。”
许因诺笑了:“你指望他们能做出什么好东西?这些人为什么就这么喜欢重复呢,没灵魂、没价值、没思考、没态度,只有重复。不过,谁会在乎呢?这世界就是这样的。你太有追求,人家还嫌你太正经。”
江骁看着她,依稀闻到了她身上的烟味儿,她今天又抽烟了。昨天,她站在烈日下的美术馆外时就是这幅样子,被厌倦和无望淹没了愤怒,一潭死水。
“走吧。”江骁说,放慢脚步和她并肩。偶尔拥挤,他会帮替她挡一下人流。
最后在一家挂满琉璃灯的店门前驻足,五颜六色温馨的灯光还是挺治愈人心的。江骁买了一盏台灯。许因诺喜欢上了一盏小丑鱼的提灯。
江骁砍价狠,成交后,他看着许因诺手里的小鱼提灯,对老板说:“那个灯,算赠品吧。”
老板算算赚到的钱,利润薄得不行。但是为了成交出货清理库存,赠就赠了。老板对江骁挺生气,却是对着许因诺抱怨:“你男朋友真狡猾。”
许因诺尴尬,对老板、对江骁,都很尴尬。
离开的路上,她把提灯递给江骁。
江骁不接:“一个赠品,送你了。”
他这么不在意,许因诺也就不在意了,不过是个“赠品”。她喜欢这盏小鱼提灯,喜欢的摆弄着玩。
江骁看着她莹莹的笑眼,也微微笑了。觉得那个鱼灯张嘴的样子像是刚咬了钩。
江骁:“老板让你来找我的?”
许因诺:“他有个瓷器厂,工人的手艺很好、瓷也很好,是个好厂。但是瓷器市场不景气,厂子难做,就要倒了。”
江骁把她方才的原话还回去:“我这一单太小,救不活他的。”
“你不是把一个小单子升华到了‘商人的尊严’?”许因诺回敬,倒是嘴刁。
江骁:“那你呢,你什么态度?”
许因诺不明白,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江骁能看穿她:“你没兴趣吧。追着我,是因为瓷器厂老板以死相逼?”
“我啊……”许因诺觉得这事和自己没关系。又不是她的生意,她需要有什么态度?
江骁明白了:“不用说了,不想做就不要做。做东西的人不用心,出来的活儿也好不了,我也不想勉强谁。”
许因诺被他的话堵得心塞。可他的话说得很对,她也没法给自己找回场子。
集市正在散场,稀稀落落的,气氛冷清。两人都不怎么说话了,默默的走着。
许久,他听到她的声音,慢吞吞的,挺狂妄:“我就算再不用心,出手的东西也是最好的。”
江骁嗤笑一声,这种话,他从来不信。
许因诺绕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路,墨黑的眸子认认真真的看着他:“不就是科技公司的几个文创礼品么。”
“我不会找你做的。”江骁肃正。
许因诺不懂了,她惹到他了吗?
江骁:“不就是科技公司的文创礼品么,你就是这样看待客户需求的?你这样的设计师,还是躺在瓷器厂里安心的等着老板破产吧,偶尔给顾客雕个关公当噱头。我为什么要把公司形象这么重要的事情交到你这样的人手里?”
许因诺的脸一点点的变白,目光里渐渐结出了冰碴子。
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明明彬彬有礼、微笑的样子又很好看,话却是一刀接一刀的往她的痛处狠扎。她毫无防备,被扎得像个四处透风的破木棚子,刀锋冷风猎猎的穿堂而过。
“你知道什么!”许因诺也是狠了。
江骁眼里全是看轻:“我不需要知道什么。不论因为什么,结果就是,你现在确实是一个末流的匠人。”
许因诺气够呛,她实在应该和这个人好好理论一下,让他知道尊重人,知道事情复杂人性多面,不是肤浅一眼就可以认定一个人的。
可是跟他说什么?说她经历的那些乌烟瘴气?他不感兴趣的,也没耐心听,她的事情又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呢?跟他们絮叨什么?
这个世界的人都不长耳朵,没时间更没耐心听别人说话。他们说只相信“眼见为实”,可眼见的那个片段就是他们认定的真相了?
许因诺对着江骁,一字一句:“我会让你为刚才的话对我道歉!”
江骁不以为意,一声轻笑:“凭什么?”
许因诺:“我明天找你,谈礼品设计。”
“去我公司吧,九点之前我在。”江骁说。
“那就八点。”许因诺和他定了时间,地点,墨黑的瞳仁盯着江骁:“准时见。”
江骁不动声色的挪开视线,“嗯”了一声。
很晚了,许因诺回家,独自往山坡上走。走出不远,她想起件事,回身。
江骁还在那里,靠着车身在点烟。幽蓝的火苗幼弱,一簇短暂的火光照亮黑暗,照亮一点清俊的面庞。烟气扩散,他整个人又沉入冷夜。有意无意的,江骁的姿势是看着她的。
许因诺大声:“忘了问你,怎么称呼?”
“江骁。”
许因诺在心里记下,交换:“我叫许因诺。许多的许、因为的因、诺言的诺。”
“知道,许因诺。”江骁悠长的呼出烟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月光下,前方的人娉娉婷婷、细骨清冷。他笑了笑,他不喜欢这个名字。
许因诺。
许下一个诺言、还是因为一个诺言?利用起名字的权力让一个女孩子的一生都标记着一个“诺”字,起名的人没有为这个女孩着想,不负责任,也太自私。
许因诺并不乖、也不呆、反骨多多,肯被这么叫一辈子,大约是因为不在乎。
江骁掐灭烟,今天烟抽得太多了,呛得难受。
他拿出手机。
昨天就想查的一件事,一直被琐事打断。他回忆着,最近美术馆办个展的艺术家、特别年轻的,叫……?
他查美术馆的官网,看展讯:周北同,青年旅美雕塑家。
查周北同的履历。美院毕业,XX级雕塑系研究生班——和许因诺同校、同年、同学。
继续查周北同:现象级青年雕塑家,一战成名的作品是研究生的毕业作品,白铜雕塑《恶鬼》。拍出了一百多万的高价,被个人收藏。周北同由此乘风借势、青云直上,成为青年雕塑家的代表人物。
这个履历,江骁的感觉是,商业运作的痕迹很重。
江骁再查《恶鬼》,不是很好找。这件作品只在拍卖时大放异彩,被个人收藏后就再没消息,只是红了作者周北同。
图片缓缓刷出来:白铜质地,抛光的大型雕塑,流光滚过,华丽的光泽像熔化涌动的银。“恶鬼”衣衫拓拓、携风云雷动,从耀眼光芒中化身脱出,身形陡然折转回看,手依旧向前探出,狰狞里一瞬离奇的温柔。
江骁琢磨着,有意思了:《恶鬼》和许因诺的青铜“无名雕塑”像而不同:《恶鬼》没有用大块的体积,精巧灵动的用金属做出边和骨,更多的地方是镂空和留白。金属华美的光泽在空间里流淌闪烁,玄妙精致。
做为赠品,网络推送给江骁很多话题:
#许因诺抄袭周周北同#
#周北同被抄袭#
#恶鬼被抄袭#
江骁想起了许因诺手腕上的那个纹身的“同”字。她说,“人死了,就要加个框”。
第二天八点,许因诺敲开了江骁办公室的门。办公室空空荡荡的,只有一桌一椅。
许因诺坐了,江骁就得站着。他为她拿了瓶矿泉水放在桌上,然后就站到了窗边靠着:“抱歉,条件有限。”。
许因诺从包里拿出纸笔。她开门见山的问江骁对礼品的构想和要求。
江骁看着她,笑了:“你这些问题,我回答不了。花钱请设计师,就是让你来帮我解决这些问题,难道不是应该你做出设计让我眼前一亮?”
许因诺有种不好的预感:“你的意思是,你对想要什么样的产品没有任何概念?或者说,这些礼品的价格是几百还是几万、材质是金属还是木料、偏重实用性还是艺术性、有没有忌讳、和你公司的契合度……这些,你都不打算告诉我?”
那她要怎么才能让他满意?
这种都不清楚自己要什么的人,永远不会满意的。
江骁悠悠然的,挺认真:“想过。”
许因诺拿起笔记录重点。
江骁:“给设计师创作的自由空间,请你尽情发挥。”
许因诺眨眨眼,听得有点儿懵。
江骁还是有要求的:“要求吧,我要离奇出格的表现,让收到礼物的人永远不会丢掉,一看到它就会想到‘视拓科技’。”
许因诺确定了:这一位是异常难搞的甲方。
她丢掉笔,这位老总的话没什么可记录的。她说:“你让我想起了校考时候的创意设计考题。给了巴掌大的一块纸,要求不能超过五种颜色、水粉水彩马克笔自选,甩了个题目《海纳百川》。考生要画得万里挑一才能被美院录取。”
江骁想想那情景,莞尔:“这么折磨人?”
“没你折磨人。”许因诺隐忍着火气:“你,纸张颜色材料题目都不给,作品还要流芳百世。”
江骁:“你不是被美院录取了么,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许因诺气馁:“我不相信。”
江骁笑着,英俊的侧颜被阳光的边缘覆盖:“怎么,不想做了?”
许因诺身上杠精苏醒:“做。我闲,不怕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