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因诺以为江骁会一直开回市区,但他居然是说话算数的,中途停了车。是在山间的一个自然村,有户山庄。
江骁下车。许因诺和他赌气,他下车了,她反而不下。
庄主迎了出来,和江骁说说笑笑。江骁俨然熟客,走进篱笆扎成的花墙,踢了一脚门边睡觉的懒狗。狗撩开半只眼,对他摇了一下尾巴算是个意思,又闭上了眼,江骁就又踢它一脚:“没良心的东西。”
江骁去葡萄架上摘了串葡萄,在水池边洗了,出了院子走到车边,敲窗。
车窗落下,一张冷脸。
江骁把坠着水滴的葡萄递给许因诺:“下来,吃了饭再走。回到市区吃上饭起码得一个多小时,托你的福,我一整天没吃东西。”
许因诺白他一眼,挪开视线。
“不下来踢我吗?”江骁挺正经的,给她建议。
许因诺又翻了下眼睛。
江骁悠闲,望着远山林荫,心旷神怡:“你应该向周北同学习,那才是个成大事的人。你拿自己的前途和他赌气的这两年,周北同忙着做作品、卖作品,玩命的努力。我给他算过,只《恶鬼》系列赚到的钱,就够他在本城买下两处别墅……”
“系列?”许因诺讶异,“他把《恶鬼》做成了系列?”
“你不会是不知道吧?这么不关心前男友?《恶鬼》,一个大系列,往代表作奔的意思。青年艺术家的领军人物——确实够拼、高产。”
许因诺的脸红红白白的变了几次,问:“他做的好么?”
江骁对艺术品“好不好”不太懂,但知道一些门道:
“什么好不好的,好像谁能看得懂似的,不过是艺术品投资,追逐利润的同时满足收藏欲。周北同成名早、获奖多、国际化、受市场追捧,这些都是投资的点。若干年后他成为大艺术家,一件作品卖个几百万还很稀缺,不投他、投谁?投那些没名气的?那是做施舍、善事,不是投资收藏——走吧,吃点饭再走。”
庄主在院门边,喊江骁吃饭。
江骁走回去。
身后“砰”的一声响,是许因诺摔门下车。
庄主对着江骁身后的人比划着:“这辆不好骑,换那辆,红色的。”
江骁转身。粉色蔷薇花点缀盛开的篱笆边,许因诺踩着一辆自行车,一条细直长腿支着地。她用力一蹬,起步就是要冲刺,身子腾空把重力全部都压上,像个野小子似的狂蹬。
经过江骁,都没看他一眼,飒飒的身影直接掠过。背影短发乱飞,戾气招招。
“去哪儿?”江骁喊她,直乐——这下才是真怒了。
许因诺的T恤被风鼓成帆,转眼消失在山道的浓绿间。
“她去哪儿了?”江骁问山庄老板。
庄主“嘿”一声,无辜的:“你问我?你带来的人,你问我?”
江骁:“那你为什么给她指自行车?”
“她比划着要骑车,她没跟你说?她是不是要在附近转转?”
江骁摇头:许因诺不是太正常的脑回路,这会儿又被气疯了,不定跑那儿发泄去了。
花墙边还有两辆车,一辆车的轮子下压着三张大红钞票。
庄主捡起来,弹一弹上面的土:“这是……”
“跑了,”江骁说,“那车她买了。”
“这……”庄主哭笑不得,也不是他小气,那车可是两万多的价:“骁啊,差价你赔吧,人是你带来的。”
“我不赔,我把她弄回来。”
江骁拽过一辆竞赛型的山地车,架子的铝又薄又轻,窄轮。
“二十分钟能追上不?”庄主问。他还是骑行俱乐部的老板,取了些护具给江骁。
江骁打开手机计时:就许因诺骑车那菜样,二十分钟?
江骁拿过头盔扣上卡扣,弯腰弓背,伏在车上:“丢不起那人。”
车子“咻”的飞了出去。
许因诺没有往市区方向走,却是往回返,去闲村。山路很顺畅,也没有岔路,没几分钟江骁就看到了白色的影子:筋疲力尽挺惨——冲动型的,一位把所有力气都用在了起跑的马拉松选手。
江骁很快追上,落后一个车身时,喊:“喂。”
许因诺拼命的蹬,想甩掉他。
凭着惯性,江骁溜着车就超过了她。
许因诺强弩之末,再没骑出一百米就彻底没力气了,苟延残喘。
江骁在路前方刹停车子,闲闲的等她。许因诺气得不行,可还是得向他的方向骑过去。江骁等到她,就慢悠悠的在她身边并行:“许因诺,你气性可是够大的。”
许因诺把脸别到一边:“不要你管!”
江骁抓住了她的车把。
忽然被扯停,许因诺下车站着,不管不顾的挣开他。
江骁不放手。
她拼命的拧着车把想挣开,只管拧。江骁手臂一震,铁臂似的,硬生生的摁住车把:“许因诺,就算是真的要和我找事儿,也把话说明白。”
许因诺低着头,不吱声,手死死的攥着车把,连手臂上的筋都绷得紧。
江骁低头、又低了些,看她。
许因诺躲,躲不过,车子也不要了,推开就走。
江骁怔:她怎么就、哭了……
许因诺暴走。不管不顾的走。
她从小就不会哭,只会流眼泪,哭不出声音。她昂着头,眼泪不停的流,又慢慢的风干。也不知道哭着走了多远,情绪平静了,她深呼吸几下,站住了。
江骁一直跟在她身后,他骑着一辆车、单手拖着另一辆。他看看她,靠近了些,看了她好半天:“对不起。”
许因诺一脸的不稀罕。
她粗暴的从他手里拽过自己的那辆车,重新骑上。
江骁把一个头盔扣在了她的头上——他的车上一直挂着的。
许因诺闹,要摘。
“别赌气。”江骁说,强硬了些,语气还是很柔和的。
许因诺抬眼看他,安静了。
江骁垂着眼,把她的头盔戴正,手很轻巧的帮她扣上下颌位置的卡扣。目光这才和她对视:“要去哪儿,快点走,天要黑了。”
许因诺深呼吸几下,狠了眼。踏上脚踏车往闲村方向去。
江骁默默的跟着她骑。许因诺不想看见他,赶他走,语气很恶劣——自从刚才江骁一句“对不起”说出口,许因诺都觉得自己莫名有底气的开始骄横,敢和江骁硬呛。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但就是敢横,他欠她的似的。
江骁任她发脾气也不恼:“走吧,算我今天欠你的。天马上黑了,山里不安全,有狼。”
这故意吓人的谣言!
许因诺气恼的瞪他。她敢笃定“有狼”是骗人的,可他说的一本正经,她又凭什么确定这座大山里真的没狼?
许因诺发誓,江骁抿紧的唇角是个诡笑。
但他说的一点是对的,天色很快就暗了,山里林密,直接没入黑暗。自行车虽然有照明灯,但在大山里微弱如萤火。山路看不清,折转曲回,两侧深林不见底,林子里怪鸟的叫声不停。
许因诺的冷汗就出来了。江骁在前面领着她骑,距离稍远就融入黑暗看不见了。许因诺不停喊江骁,有两次弯道,他一转弯就没了。许因诺狂喊,吓破了音。
江骁无奈,和她并排骑行,速度就不太慢了,不道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山。最佳的方案还是他在前面领骑、观察路况绕开危险,许因诺只管跟紧他就好。而且他在前面带着节奏和速度,她也不会太累。
江骁想了个办法。他敲了下单车的铃,“叮——”的一声,清灵灵的响了很远。
江骁:“咱们打铃为信号。我打一声铃,你回一下,我就知道你好好的跟在后面。你呢,就算看不见我也不用害怕,怎么样?”
许因诺这会儿不管速度,只想他就陪在身边就好。但江骁的安排又很有道理,不听都不行。她的语气就很磨人:“你不能骑太快,你得等着我。”
江骁静静的看着她,黑暗里的黑眼,太深,意思也太清晰。
许因诺只怕被他丢下,就也紧紧的看着他。
江骁蓦地一笑:“胆子这么小,还敢这么作?”
许因诺要反驳,嘟了嘟嘴,有求于人,还是闭嘴的好。
“叮”的敲一声,江骁已然飞快的起了出去。
许因诺生怕被丢下,慌忙跟上。
“叮——”的一声,前面的江骁拨了一下铃。
许因诺的心一下子就安了,忙回了一个:“叮——”
她忽然玩心起,也先拨了一声。
前面一声“叮——”
许因诺再打:“叮”——
前面:“叮”——
……
铃声相随,两辆单车一前一后。车灯像一对追逐嬉戏的萤火虫,循着山路轻快摇曳。
到闲村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两人像是夜跑了一场,汗涔涔热腾腾的,挺痛快。
许因诺循着记忆找到一个垃圾桶,打亮手机,探头往里看,伸手翻、找。
江骁有洁癖,离垃圾桶挺远,看她翻,又不屑又好笑。
没有找到。许因诺急,最怕的是东西被清理走了。她仔细的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是她是记错了?她就沿着长街一路走,一个接一个垃圾桶的翻。
不知翻了多少个,许因诺惊叫一声,从一个垃圾桶的深处拿出几张纸。
她小心翼翼的把那几张纸铺平,格外珍惜,拽起T恤的衣角把纸细细的擦干净。
有些瞬间,人在当时当刻就知道,自己会铭记一辈子,会时时想起。许因诺现在就是,她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这个夜晚、此刻的街灯、闲村里、一个被涂鸦了梵高星空的垃圾桶——她踏着单车骑了三个小时的山路,捡回被自己亲手丢掉的推荐书。
参赛、参展。
她要走出这片泥潭沼泽,重回阳光之下。
世事流转总是有些定数,往事钩沉更像是有着因果连缀的玄机。两年前一切的脱轨失控都是从那件青铜神煞开始;现在她重新开始,还是要从这件青铜神煞开始。
许因诺无数次设想过,如果重新开始创作,应该是在她走出青铜神煞的心结后,用一件全新的作品走进大众视野。
但是,两年过去了,她再没有做出一件完整的东西。只要动手,她的脑海里就是那座青铜。它无辜的看着她,谴责她对不起它,没有保护好它,让它至今见不得光。
她现在,想上岸了,她会给她的青铜一个交代。
都是因为周北同。是他的回国,是他一再用《恶鬼》榨取名利,是他违背了之前的承诺。
许因诺异常专注的看着推荐书,像拿着无比沉重的东西,又像是做了郑重的决定。
江骁走过去,看她手里的东西,是一份雕塑大赛的文件。他略想一下,就能明白她这一天是在折腾什么了。
许因诺对他笑了笑,眼里的决心和勇气还没散尽,那双眸子晶亮——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只在她从垃圾桶里翻出一份文件的瞬间。
夜色浓稠。
她倒是白。
俏丽的身影含混在黑白明暗的界限间,静柔了几分。那双勾挑玲珑的眸子黑沉沉,太干净。
太干净,就是件无往不利的武器,往人心里扎得深,挡都挡不住。
江骁都能感觉到那目光是片薄薄凉凉的利刃,狠狠的楔进了心里。他猝不及防,慌得手都在颤。他无措的想抽烟,指间碾着,空无一物。
有些东西早就被种下了,一直在蛰伏,也一直都在蠢蠢欲动,想萌芽、想旺盛。
此时,它的蠢动到了一个临界。江骁眼睁睁的看着它突破一道裂隙,一个齿轮、一个齿轮的传动打开、节节启动——是欲望。一旦启动,它的运转就越来越快,很快会脱缰失控……
江骁的目光流连徘徊在许因诺的笑颜。
他从不为难自己,有些念头挡不住了,他就顺从,就不遮不掩的要去操控新的节奏。
许因诺傻傻的和江骁对望了一会儿,感觉到了什么,倏地一惊,转身就跑。
“我去洗手。”她喊了一声,不敢回头,觉得自己的脚步在抽筋,姿势一定僵硬怪异。
已经深夜,两人在一家酒店订了两间房,走廊里互道声晚安,各自休息。
许因诺冲了澡,洗了衣服,躺在床上。陌生的环境里她没有安全感,又是夜骑兴奋,又是要参赛,辗转间难以入睡。
想起了夜路上的前后相随的铃声。那种安稳,真是让人心甘情愿的自投罗网。
半梦半醒的,她在做一个男人的泥稿。
他是一截颓废的钢筋,放任的向后仰着头。她用了最好的泥,张师兄骂她太奢侈。她不在乎,她就是要用最优秀的泥,这样才能撑得住灵魂,才配得上她手里的他。
感觉太清晰,分不清是梦是真了。她的指间有了触感,用力的压紧泥。男人修韧的身姿在她手下渐渐清晰,她雕琢着他的脖颈,血脉丰盈,一条条的肌肉。
泥稿忽的动了,胸前的衣襟湿了,贴着暖黄的躯体,是夜路骑行湿透的衬衫。于是她捏的是男人的裸体,温热坚硬……
她的手逗留在泥塑的全身,犹如抚摸把玩。
泥塑唇角微翘,缓缓的睁开了眼,眼尾略尖,迷离的琥珀色眼睛,勾魂摄魄的:“许因诺,你脾气可够坏的。”
许因诺手猛的一抽,一下就惊醒了。她两只手慌颤得厉害,连着心,所有的感觉都在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