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参加。”许因诺抬起眼,异常大胆。
公然的对抗、违背。
饶是被她忤逆惯了,韩老师这一次也感到意外,随即大怒。
“对不起,老师,我有苦衷。”许因诺深深的鞠了个躬。
很重的一声,韩老师把手中的茶杯摁在桌上:“你不用再叫我老师,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许因诺不说话。她被骂惯了,无非就是脸上臊一会儿。
韩老师看她这幅样子,气得:“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学生?你没有信仰、没有作为艺术家的坚守,滚!再别让我看见你!”
“老师……您别气坏了身体……”许因诺嗫嚅着。
她这人也就是这么地了,可她确实是为韩老师担心,他血压一直就高。
韩老师指着这个孽徒,气得手抖,顺手拿起桌上的画册向许因诺摔过去。
许因诺下意识的躲,紧接着,更多的画册摔到了身上……
画廊的贾总刚躲出去了,听见声音不对,赶忙进来把韩教授安抚住。他数落着许因诺:“因诺,赶快给你老师赔礼认错。”
许因诺不敢说话,瑟缩着。
贾总从地上捡起那些文件,那是韩老师亲自写的推荐书。贾总把文件整理好,放在许因诺手里。
许因诺看清楚,吃惊的抬眼。
贾总挺严肃,郑重的:“因诺,抓住这次机会。”
许因诺垂了眼。
韩教授最见不得她这副窝囊样子:“让她赶紧滚蛋。”
许因诺不走、也不说话,把自己逼得狠了,红了眼眶。
贾总解围,领着她向外走,话却是说给盛怒的韩教授听:“回去尽快准备报名资料。”
到了门外,许因诺以为贾总会像从前一样安慰她两句,再帮她在韩老师那里说些好话。
贾总却很冷淡,他从前很欣赏许因诺的才气,可失望了这么多次,也是要放弃她了:“因诺,韩教授的话是对的,如果你不再搞艺术,就不要再来了,不要再为难自己。”
许因诺惊愕:“贾老师……”
“再见。”贾总转身回了画廊。
画廊里,韩教授怒色不消:“你又给她好脸?”
贾总:“你把那孩子吓着了。周北同害她,你这位老师也欺负她,可怜呐。”
韩教授哼:“我是对她太好了,才让她以为可以这样混一辈子。”
贾总笑:“说到周北同,他的个展挺火爆。旅美青年雕塑家、先锋艺术家、时尚先生、参加电影节走红毯,明星艺术家了,这大器是要成了。”
韩教授冷嗤:“越发的没骨头,作品上就差刻‘求包养’的字了。”
贾总:“商业运营嘛。”
韩教授警告他:“你,记住了,不许周北同来你这里,让他离我的学生远点。”
韩教授走后不久,周北同推开了画廊的门。
有位收藏家对周北同感兴趣,但对收藏他的作品还在犹豫,就想见见艺术家本人。贾老板受人之托,联系了周北同,帮双方约在了画廊见面。
周北同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一个小时,也是有意结交贾老板,想单独和这位神通广大的大老板聊聊。
周北同带了礼物,是他的作品画册。画廊是中式装修,会客厅是间茶室,这本册子是红木装帧,相得益彰。
贾总有感:“北同用心了。”
这册子只成本也要两千多,是周北同的经纪人为这次见面精心做的。不愧是运营最好的青年艺术家,背后支撑的财力雄厚,宣传团队一流。
周北同黑发浓眉,清雅精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留美两年,却是英伦绅士的气质,无一处不考究用心,举手投足气韵不俗。
贾总想起了刚被赶走的许因诺,他默默的笑笑,翻开了画册——这世界,垂青的是强者。
许因诺离开画廊,长街两边的墙上画满夸张的涂鸦,一路喧闹而安静。
经过一个垃圾桶,她把推荐书丢了进去。
她也是个垃圾桶,装满了过往的乌烟瘴气。韩老师暴戾,每次都是一脚踢翻这个桶。但他每一脚踢得都是她,不是垃圾。疼死。
竹新奖,许因诺不想参加。
就算是逃避,她只想忘记这一切。因为这个泥坑里的日子,她已经受够了。
约定的地点没有看到江骁,许因诺不知道换轮胎需要多长时间。她没打江骁的电话,她不想催他。长街尽头有个艺术工作室,是美院几个师兄开的。许因诺就过去混一会儿时间。
张师兄看见许因诺来,连喊“救命”,他举起两只泥手,用胳膊肘把小师妹撞到雕了大半的泥塑前:“帮忙雕完。四点工厂就来拿稿,快,送子观音。”
他跑去电脑上忙别的活儿。
许因诺拿起雕塑刀,上手:“你用的泥太软,没有灵魂。”
张师兄:“有灵魂的泥贵啊,灵魂是要钱买的。”
许因诺捏着泥菩萨。心绪灰败,雕出来的菩萨脸都是苦的。她做不下去,厌烦——她两年都是这样,碰到泥就恶心。
但她刚接了江骁的活儿,照她现在的状态,只怕三年五载也不想动手。
“师兄,有个商务礼品的活儿,你做不?”许因诺想把活儿交给张师兄,把江骁公司的事情说了一遍。
张师兄有钱必赚:“拿来做呗。”
许因诺想想江骁那张特别不好相处的脸,特意嘱咐:“这家老板的审美很好,要求也特别苛刻。”
张师兄常年和甲方扯皮要账,经验丰富:“无非是他事逼,我多改几遍,这种难伺候的主儿我应付得多了。”
许因诺修着泥稿。鼻子太高,太抢眼。她弱化了鼻子,菩萨五官的整体感强了很多,心怀慈悲。
许因诺居然专注了,一座泥胎,在她手下大变了模样。
一转眼就是两个小时。厂家来取稿的时候,许因诺看时间:四点了!
许因诺惊得跳起——江骁……
她转身就跑。
一路狂奔到画廊门前,没有看到那辆白色路虎的影子。许因诺怯:江骁那脾气,不肯多等人一分钟的,是不是已经走了?
她微喘着,原地徘徊,散着身上的汗,一边拿出手机给江骁打电话。
“因诺?”一声迟疑的呼唤。
许因诺转身——一道颀长温雅的身影站在画廊门前。君子如玉,看到他,会明白玉为什么是温润的。
许因诺这个瞬间是懵的,定定的看着他。
周北同确认是她,欣喜,走了过来:“因诺。”
许因诺还在迟钝阶段,下意识的一步步的后退。
“因诺。”周北同走近了,眼光温柔,如失而复得。
许因诺转身就走。
周北同下意识的伸手去拽她胳膊。
许因诺猛地挥掉,尖叫:“别碰我!”
周北同脸上的笑瞬间僵硬,冰冻的保持着温和。
而许因诺在认出他的瞬间已然变成了一刃刀,昂着头和他凶狠的对峙着。她刚跑了一条长街,人还热腾腾的淌着汗,眼里层层翻卷而起的恨意如黑海骁狼,烈焰灼灼。
周北同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一直以为,这两年许因诺没有再和他纠缠,就说明她已经忘却了当年的恩怨。毕竟许因诺这个人对什么都不在乎,无情无义的厉害,甚至是个性冷淡。
但现在,周北同发现许因诺没有忘,她甚至比从前更恨他、更决绝了。
周北同有一瞬间的惶惑:“因诺,我、我想见见你……”
“何必假惺惺呢?”许因诺目光铮铮。
周北同说不下去了……
“许因诺——”有人高声叫她,挺不客气的。
两人循声看过去,路边,一辆白色的路虎揽胜。车窗落着,驾驶位的男人墨镜遮面,不耐烦的:“你到底走不走?”
许因诺转身就走。
周北同追上两步:“因诺!”
许因诺头也不回。
周北同看向那辆车:驾驶位里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狷狂傲慢。对方也看着他,正面的打量审视。
许因诺上了车,车窗缓缓升起。虽然隔着墨镜,周北同清晰的感觉到那人盯了他一眼,不善。
都是男人,周北同知道这一眼是什么意思——警告。
硬派的超大越野刚硬嚣张,“轰”的开出去,轮胎的声音都很噪。
周北同彻底从旧梦重温中清醒,他竟然一直没有计算一件事:许因诺身边会有新的男人。
回程的路上,车里比来时安静。江骁感觉着新轮胎行驶时的胎噪,声音不大一样,说不出什么感觉,应该是变好听了。
许因诺异常沉默,她始终垂着头,手放在包上,手腕内侧一行黑色的纹身一动不动的。
那是个“同”字,她说那人“死了”。
江骁觉得那个人还没死透,今天不就诈尸了么?
约了他来接,她迟到了两个多小时。就算多给了她两个小时的时间,她和那人都没纠葛出个结果。要不是他催,两人没完没了的,还不会走的。
江骁:“刚才那个人,是周北同?”
许因诺看向江骁,眼神是懵的。
江骁:“美术馆有他的展览,五层楼高的巨幅海报照片,太醒目,不容易忘。”
许因诺没说话,看向了车窗外。
但她遇上的是江骁,江骁出拳是要一拳打到底的。而且,错过这次,他再想刺破周北同的话题还不太好找机会。今天撞在了一起,不挑破了说,挺辜负这好日子的。
江骁:“你前任啊?”
许因诺愣怔,没听明白江骁说的是什么,她今天一再的处于这样的被动中。
她看着江骁,人是麻木的。
殇太深太久太恶劣,那人那事,已经成了一个不到清明不能去的坟头。许因诺从没想到过,她有一天会遇到这么肆无忌惮的一个混蛋,一上来就要挖坟。而她张皇失措的看着他狂翻乱挖,忘了反应。
车晃了一下,两人也随着晃。
江骁单手扶着方向盘,挺认真的开着车。夕阳迎面,英俊的侧颜像是镌刻在银质上的浮雕,又被镀了温柔的暖橙色——他是个吸血鬼,冰冷有礼的是个绅士,一开口就是直接咬人咽喉的嗜血。
许因诺有种被人扒皮解剖的耻辱感。
“停车,”她说,忽然尖叫:“停车!”
江骁声音异常平冷:“生气了?现在下车不太理智。”
白色的越野在山道上飞掠,满目苍山彩林,万顷晚霞。
许因诺愤怒的看着他,攥着拳头。
她还挺生气,这就受不了了?这才说到哪儿啊?
江骁的唇角牵动一个残忍的笑,下了死手:“你手腕上的那个纹身,是周北同的‘同’吧。”
许因诺无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目光如电的又盯着江骁。
许因诺咬着牙:“你很聪明吗?”
江骁没说话,一张冷脸。
“就你聪明啊?”许因诺忽然尖叫,爆了:“关你什么事!停车!我要下车!”
连续的弯道,下坡。江骁面无表情的把车换了手动挡,车控制得更好了一些。
许因诺在闹在叫,发脾气,要逼他停车。
“许因诺,”江骁沉了声,“别踢我的车,它没惹你。”
许因诺眼睛泛红,恶狠狠的瞪着他:这个人!这个人,仗着自己在开车,知道她不敢动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激怒她。
她忽然抓住方向盘。
江骁也是一惊,看了她一眼,目光又盯紧前方的路面,是个急转弯。
许因诺和他较劲,抓着不放,命令:“停车!”
江骁牵了牵唇角,大约是个笑:“挺敢啊。”
他双手握住了方向盘,控制住。不大的方向盘上有三只手:一双大手关节泛白握的极牢,另一只细瘦的手抓着边。
山路左转。
一双大手满打方向,方向盘逆时针快速旋转两圈。
许因诺本虚张声势,她哪里敢拿方向盘和命来发脾气?何况她手上无力,方向盘刚一转,她就脱手了。
江骁打方向时,手臂又故意的格了她一下,她被彻底格开了。她要豁出去的威胁别人,可在对方那里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许因诺气得发抖,眼里的水光越来越亮。
江骁知道她气坏了,声音缓了些:“这段路太偏,等下再停车。想打想骂随你便,怎么样?”
许因诺怨恨的瞪着江骁,气到手抖,冷笑,一字一句说得像才认识他:“你是个混蛋。”
天色暗了,江骁摘掉墨镜丢在了一边,出手有些重,当的一声。没了墨镜遮挡,他是皱着眉头的,眼里的光也不算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