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肉面,左边法式西餐厅,右边俄罗斯酒吧。整条留创园的风情街上,这家牛肉面仗着自己资格最老最接地气,夜里,在店面外摆了凉棚。
许因诺觉得太简单了,她是想豪请江骁的,起码坐到雅间里去。
“赶时间,简单点。”江骁找座位,让许因诺去点餐:“豪华套。”
“豪华套餐牛肉面”,也不过是加肉加鸡蛋加咸菜,许因诺总觉得太亏待江骁,就又买了两罐啤酒,一包烟。
江骁窝在藤椅里,撒懒。他脑子里都是代码在飞,混杂在公司乌烟瘴气的破事中间。
看着许因诺拿着好烟好酒坐在对面,江骁笑了——她确实是挺想讨好他的。
江骁赏脸,拆了她买的烟,点上一支:“看来是真的想让我给你办事。”
许因诺不满的瞅他,这人一定要把这些心意说成是交易么?
江骁笑:“教你个办法,不用花钱、不欠人情、能让我对你言听计从。想不想知道?”
他齿间叼着烟,说话时面前烟气缭绕,好看的眉梢挑着,心情很好。
许因诺好奇。
江骁修长的手指夹了嘴里的烟,倾身向前,烟递在许因诺面前,勾了一下:“你抽完这支烟,以后你所有的事情,我都办。”
许因诺惊愕的看看他、又看看那只燃着的烟。烟嘴的地方有微暗的唇印,他叼着点烟的时候还在齿间咬了的……
丝丝缕缕的青白烟气妖娆弥散,那双琥珀色的褐瞳看着她,眼底奇异诱惑的弱光隐隐约约的跳动,像个圈套。他笑得轻漫偏斜,明显不怀好意,又像是一本正经。那些聚不拢、散不掉的诱骗隐藏在男人淡淡的烟草味里,在他的目光里迷离飘荡。
许因诺这一瞬间不是太清醒,受了蛊惑,缓缓的探出指尖,向着那支烟……
江骁眯了眼,眼里的碎光被挤得细细碎碎的荡漾着。他紧迫的盯着她、盯着那支烟,觉得自己比许因诺还紧张。心里骂了一句自己,这一下没玩好、把自己玩进去了。
两大碗面忽然插进两只渐渐接近的手之间,两人都是一惊,回了神。
“教女朋友学坏啊?小心啊,真学坏了你就麻烦喽。”店老板说笑着,麻利的摆放着碗碟。
许因诺垂了眼,不说话。
江骁对“女朋友”三个字也不否认,他看着许因诺,兴味未散:“是好人,怎么可能教坏?”
许因诺看着他轻巧的摁灭那支烟,漂亮的指尖一簇猩红渐灭。
店老板聒噪,向许因诺炫耀着墙上的那些名人照片,都是在他店里吃面时拍的:看看,都是在留创园创业时吃了这碗牛肉面,然后就都成功了,有上市公司老总、高管、技术大牛……
“江总,你的照片,我现在就可以挂上去,给你最大版面——帅嘛。”店老板的笑容是一朵葱花,常规拉拢他的“代言人”,而且他今晚有了更大的野心:“有女朋友合照的话就更好了,放在门口的广告上。”
江骁客气:“你要是敢偷拍乱用,我一定告到你破产。”
老板“哦呦”的叫着,怕怕的走了。
江骁赶时间,吃得狂快。许因诺的阵势也不输他。江骁诧异的:“你几天没吃饭了?”
许因诺抬脸对他笑了一下,那只碗比她的脸还大,额头上还有一道灰。
江骁笑:“听说美术生过的是修仙的日子,饥一顿饱一顿,不睡觉,靠一口真气吊着。”
许因诺清丽的黑眸一挑:“程序员不也是一样?”
江骁被刺,笑笑,受了。
他眯着眼睛,像餍足的狩猎者,能容忍猎物在他面前嚣张的叫、跳。
临走,许因诺回头看墙上的名人照片。财经圈、科技界的那些大人物,她一个都不认识。
江骁:“怎么,真觉得这家店风水好啊。”
许因诺笑:“老板很骄傲的,觉得自己是吉祥物。你将来会上那个‘光荣榜’吗?”
江骁没兴趣,他说这是概率问题:
“成千上万的人在这留创园里瞎忙乎,总会有几个成功的。真要做个全面的统计,这留创园里破产倒闭的人也成千上万。90%以上的创业公司活不到三年,都不如这家面店的命长。就像猫,都说它九条命,从高处飞下来摔不死,那是因为摔死的猫没有机会走到你面前告诉你,说它摔死了。”
这话冷血理性,已经变成残酷。
许因诺怔怔的望着江骁。所以,他对他的公司怎么看,也是大多数的“倒闭破产”?
江骁冷倦。
他看穿了游戏结局,他很尊重物竞天择,也从不心怀侥幸的认为自己会成功。爱拼才会赢,拼的人多了,赢的不一定就是你。
但他既然加入了游戏,就要搏命,这是对游戏的尊重。
创业是赌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是这个赌桌上的赌徒,明知输多赢少,还是把所有筹码都丢了进去。
至于结局,
管它呢。
夜半,下起了雨,许因诺在雨声中醒来。水汽寒沉,她迷离恍惚的还在梦,不禁缩进薄被深处。
梦里,浓郁强烈的身影在她耳畔一遍遍的呢喃低语“是好人、是好人”,可她就是找不到他。
烟草的气息笼罩着她,是温暖又紧密怀抱。那声音蛊惑蚀骨,真能让她心甘情愿:“抽了这支烟,你说什么,我都做……”
半梦半醒的,许因诺闷哼一声,绞紧了身体。
雨势缠绵,第二天淅淅沥沥的还在下。许因诺出不了门,无事可做,就坐在一楼的门槛上望着庭院,听雨打浓荫。
许姨打了电话来,问她中午怎么吃饭。
家里每天都会做好饭送到半坡。许因诺是许姨养在外面的宠物猫,不管她吃不吃、在不在家,这顿饭是一定要送的。送了,做为主人,许姨有被宠物依赖的愉悦。许因诺呢,从小当着宠物,也很自觉的:主人的好意绝不拒绝,不时的要讨许姨欢心,再要点儿东西。
这是种情感的揪扯共生,类似母女,但依赖度很低,彼此都更自由开心。
许因诺觉得人类发展到这个阶段,是情感发展到最高峰后无处可去,就兜了个圈,又回到了最初的动物性:性是性、繁殖是繁殖、养育是养育、情感是情感,各自分离,井水不犯河水。
家庭模式已经崩溃,人都更自私,更唯我独尊。
也可能是人类进化得更高级了,能把动物性完全剥离来,和生存、生活、情感、物质……像垃圾分类一样分得很一清二楚。这样的好处是各种欲望都能更纯粹的满足。
现如今的女性,□□和生育完美分割。女人如果有散发母性情感的需要,都不需要男人的,从生到抚育,孩子都可以自己带。
动物不都这样,雄性提供一条DNA就好了,抚育过程都是雌性。
而人类社会显然更高级——女人不想受罪亲自繁殖,领养一个就好了。
像许姨这样,男朋友是男朋友,宠物女是宠物女,许姨在各种关系中都自由自在。而且宠物还能挑选,可以自定男、女,选个漂亮乖巧的,一生都对自己感恩戴德,简直比自己生养的还要有良心,还要称心如意。
许姨,人生赢家。
今天是雨天,按惯例就不送饭了。
许因诺给家里打电话,说了自己会做饭,关照许姨要填衣服。许姨在那边笑。许因诺听对话,知道是许姨的男朋友来了,就挂了电话。
看到了画架,许因诺顺手拿起笔,信手勾勒。
微挑的眼尾,淡色的瞳孔,一点高光。她用的是浓重的炭条,用指尖小心翼翼的涂开些线条上的墨色,那是他眼下的阴影。
许因诺不满意:江骁的脸部结构清爽利落,是真正的帅气。强烈的刚感中又有柔和,这种多变很迷人,二维的纸面表达不出来。她翻检着最近一个多月的素描,全是他,正面、侧面、全身、局部,总是不够传神——这人可真难捉摸,总是在变。
电话又响,是“宋叔”——许姨的男朋友,他不是刚到了许姨那里?
许因诺不想接许姨男友的电话,但不得不接。
宋叔关怀:“因诺,下雨天怎么也不来你许姨这里,一个人呆在山上不冷清么?”
许因诺道谢,感谢长辈的关心。
宋叔这个年纪的成功男人,谈话是不会铺垫的,他们没有曲曲折折的心思和时间,不需要用心的讨好谁:“因诺,你最近是不是有麻烦?”
许因诺没说话。
宋叔是古董收藏界的大金主,也关注艺术品收藏,知道她和周北同的事情也不稀奇。
宋叔:“你和你的小男朋友怎么闹成这样,他也不让着你?”
许因诺没法回答。
宋叔不悦,但对她还是很纵容的:“因诺,我是要提醒你,你是有家的人。你为难的事情,我们可以为你处理得很满意,只要你开口。我们宠爱的小公主不应该有烦恼,不是能让外人欺负的,你懂吗?”
“谢谢您,宋叔叔。”许因诺客气的道谢。但她对着许姨和宋叔,开不了这个口。
“还是这么固执。”宋叔笑了,有些无奈,更多的是骄纵。
金丝雀一定要飞出去、想要被风吹雨打,怎么办?就让她去体会一下嘛,受了委屈遭了罪,自然会飞回来的,也才会心甘情愿的留在花园里。
他又问:“你和你的小男朋友闹翻,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都没和家里说?”
许因诺:“有两年了。”
那边静默了。
许因诺有些紧张。
她是怕许姨的,许姨怕宋叔,许因诺对宋叔的“怕”就加了倍。又因为中间“隔了”许姨,许因诺和宋叔之间有些距离,她在他面前就略敢肆意一些。但中间的这个分寸,她一直都拿捏不好。
电话里持久的静默,许因诺不敢乱说话。
最后,宋叔是笑着说的,但听得出动了气:“真是无情无义的小姑娘。多回来陪陪你许姨,她挺寂寞的。”
那边挂了电话。
许因诺如释重负。
她又看着一沓一沓的素描,觉得没劲,纸上平面的东西总是不能痛快肆意的发挥。
许因诺翻找木料,铁丝,绑起了架子、十字花,做成骨架,然后就上泥。泥很重,沉甸甸的压在骨架上,支起了棱角。
她开始做塑像,男人的架上半身像。
江骁这人很复杂,邪气、锐气都有,脑后有反骨。他又太有灵性、乖张肆意,就变成了浪荡。许因诺的手很难拿捏他,眼尾不屑、唇角固执。
反反复复的揉捏修饰,取舍,她从各个角度控制着泥塑,脑子里全是他,每一个瞬间的表情、动作、话语、心理……
直到天色暗得看不清楚,许因诺才停手。
冷雨天抓泥,手被虐得挺惨,冰得生疼,有皴裂的口子。这时候才知道后悔,她抱着手暖不过来。
阴天的傍晚,阔大冷清的工作室像工厂库房,更是个黑白色的空间。
转台上的半身男人泥塑微抬着头,望着门外。略放大的比例,真人的1.2倍大,他每一丝的神情都异常的清晰敏锐。
许因诺喜欢触摸她的作品,那种接触和交流,仿佛在彼此诉说。
她伸出手,指腹轻轻的托在泥塑的下颌,缓缓的把他的脸转过来——这是他的姿势,手指沾掉她下巴上泪滴的触感,轻的让人战栗。他那时候,在想什么……
许因诺的手抖了一下,抚上泥塑的唇,微翘的唇。
天忽然放晴。暮光如鎏金,无声涌动。照亮了所有的颜色,又用温柔的暖黄覆盖了它们。
如此的静谧安稳、如此的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