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

    这三个字被北无歌不紧不慢地念出口后,北无钦整个人都难以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面色彻底变了,呼吸一下子变得极为不稳,心脏似乎被人死死捏住,压根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文德帝听到这个人选倒是不太满意地一皱眉,怀疑道:“监介酒?”

    北无歌微笑道:“是的。”

    信卒不认识监介酒,但一听这个姓,自然就知道这是那位监介将军独子。他身旁的北无钦实在抖得太厉害了,他简直怕他当场晕过去,于是只能很小声地问:“太子殿下,身子不适吗?”

    北无钦不知有没有听见,双手紧紧攥着,连手背上的青筋都在抖,没有答话。

    另一边文德帝倒是没管他抖不抖的,不大信任地开口道:“监介……这么多年一直游手好闲,平日里也唯唯诺诺,独来独往,不见他和谁说话……而且他似乎和你差不多大吧?大军出征可不是儿戏,他当真能担此大任?”

    “自然。”北无歌神情自若地道,“监介早年文武底子都十分深厚,兵书经书过目不忘,况且身为监介将军独子,带兵打仗与他而言易如反掌。毕竟南国好吃好喝地养了他这么久,监介大概相当乐意为国效力。”

    没人不乐意为国效力,但是没人乐意荒唐地去送死。

    北无钦闭了闭眼。

    良久的沉默后,文德帝再次咿唔着说出了那句话:“吾儿所言有理。”

    他慢慢道:“监介酒……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也该为南国还一还了。”

    北无钦当真没想到他连这种话都能说出来,猛地抬起了头,一字一句加重语气道:“那是一个孩子……用死了父亲换来的……”

    他眸中闪过一抹痛色,从牙关中费力挤出几个字来:“何谈平白无故……”

    文德帝说这话也有点心虚,听到北无钦的问题更是怕死了以后碰到监介将军不好说,咳了一声,想把话题岔开,含糊道:“总归是如此!无歌,你……”

    北无钦喉结一动,稍稍扬了扬下巴,即使在跪着,却仿佛一下子站了起来,由方才的无力瑟缩一下子变得气势惊人。他提高了声音慢慢道:

    “此事万万不可……你二人……算是良心让狗吃了……不日步入黄泉,可定要好好和元业陛下与监介将军说说……”

    他视线如淬了毒的箭,死死地钉在面前无情无义的二人身上。文德帝让他说得心烦,刚想开口呵斥,北无歌先微笑着说:“这样的话还是留着给你自己吧,皇兄。”

    北无钦一瞬间就没了声音。

    北无歌看着仿佛被他这一句话就定住的北无钦,状似担心地叹了口气:“过两天死了,可别没脸见监介将军去啊。”

    文德帝不大懂他在说什么,毕竟眼下看来北无钦明明是最有脸的那一个。但看着一瞬间仿佛失去所有生气、如同将死枯木一样的的北无钦,他终于痛快了些,心情不错地道:“好了!此事已定,不必再提。”

    他直了直身子,这才想起来他原本是要去用膳的,于是打了个哈欠,与北无歌一同离开去用膳了。太监垂手赶忙跟了出去,看都没看地上跪的那二人一眼。

    不大的屋中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信卒活动了活动跪得酸麻的腿脚,一下子软着身子坐了下来,焦急道:“殿下,现在怎么办?”

    北无钦仿佛已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知觉。信卒抓他衣袖,晃他肩膀,他都没有任何回应,神情怔怔又痛苦,半晌才颤抖着身子,极为缓慢地弯下了腰。

    时间仿佛一瞬间被拉长,他整个人伏跪在那里,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身子完全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幅度越来越大,几乎要猝死在那里。信卒看着害怕,抹了一把冷汗,担忧道:“殿下……”

    他觉得可能是自己追着他问给了北无钦太多压力,又想起方才是在提到监介酒后北无钦才变成这样的,于是绞尽脑汁从腹中搜刮了全部能安慰人的话,把那些词句磕磕绊绊地往外说:“殿下你别,别太难过……没准陛下还能回心转意呢?朝中的大人们也定然不会同意打第二次的……还有那,那位监介公子的事……也,也不会那么坏的……”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最后只能不断重复道:“您别这么自责……都不是您的错……”

    北无钦听着信卒蹩脚的安慰,却只有满心荒凉,心中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掀翻在哪里。

    .

    许多年前,监介家玉雪可爱的小公子进宫,曾遇上当时还只是个皇亲国戚的北无钦。监介酒当时可谓处于众星捧月的地位,监介夫妇宠爱他,元业帝溺爱他。宫内外所有人都知道监介家的小公子金枝玉叶,是最受欢迎最惹不起的人。

    而当时的北无钦年纪比监介酒大一些,身处一个略有些尴尬的皇亲国戚位置。当年的文德帝只是个亲王,也并不受众人待见,生性孤僻的北无钦就更不用说了。他难得进宫一次,其他年岁相仿的小孩热热闹闹玩成一片,他始终一言不发地在一旁看着,后来干脆也不在那儿干站着了,一个人默默离开,宫中内侍忙着照看那一伙公子小姐,竟没发现少了个人。

    那时监介家的小公子正好在元业帝那儿拿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玩儿,北无钦一个人在宫内乱转时无意间跑到了他们所在的花园,听到里面的笑声时僵硬地顿步。元业帝何其敏锐,叫住了外面的人,却发现只是绕晕了宫中的路的北无钦。

    但出乎北无钦的预料,元业帝把他叫过去却很是和颜悦色地和他说着话,在大概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后又塞给他一些他从未有过的小玩意,让打小就在宫中乱跑的监介酒送他回去。

    彼时的监介小公子倒也不介意自己的新玩具就这样分了不少给对方,左手握着小宝剑右手拉着北无钦的衣袖就兴高采烈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玩儿。他僵硬地答应,于是小监介酒就拉着他,边游戏边转完了半个皇宫,在天色渐晚不得不送北无钦出去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挥手,叮嘱他一定要再来找他玩。

    北无钦手里握着监介酒塞给他的小宝剑郑重应下,回去之后脑中也全是监介小公子明媚开朗、无忧无虑的笑容。然而造化弄人,大半个月后,他还没等到下一次进宫的机会,便先在府中听说了监介将军的死讯。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浑身一个震悚,慌忙地拔腿跑向监介将军府。天正下雨,雷声霹雳,乌云压顶,街上人慌乱地回家、避雨,唯有他这么一个往外跑的。北无钦的发丝与衣衫全被雨水打透,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跑到将军府所在的那条街时场景则更乱了,人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人人都悲恸,大哭,推搡着挤到将军府前下跪,哭号。他被挤得几乎站不住,在汹涌的人流中只觉喘不过气来。人群忽地被宫中侍卫强行开了一条道,是元业帝狼狈赶来。他没有乘车,也没有让任何人为他撑伞,如同所有平民百姓一般淋得浑身湿透。将军府的大门略打开了些,北无钦看到他进去,看到他抱着面色惨白神情茫然的监介酒失声痛哭。

    那一瞬间打记事起就没再哭过的北无钦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混着雨水滑过脸颊,哽咽得难以自抑,哭着走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他着实是记不太清了。他回去之后因着了凉大病一场,这病持续了几个月,他在病中迷迷糊糊地又听说元业帝驾崩,但已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现实。总之又过了大半个月,等他的病终于彻底好全后,他那昏庸又懦弱的父亲,即将登基为帝,而他即将成为太子。

    监介将军府的大门在将军死后就常紧紧关着,那段时间内他甚至没能见到里面的任何一个人。登基大典当天他终于再次见到了监介酒,可他的情况并不如何,先前胖嘟嘟的脸蛋已经消瘦许多,眼中也再也没有那份天真烂漫、自信开朗的神色。那一瞬间北无钦就知道,先前的监介酒永远都回不来了。

    他与监介酒原本就几乎是萍水相逢的关系,从此更是渐行渐远,几乎毫无交集。北无钦好好地当上了他的太子,只偶尔对将军府投驻视线。他知道将军府越来越衰落,监介酒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而愿意与他家来往的人也越来越少。于是监介酒的话也少了,笑容也少了,曾经被众星捧月的人物如今只能独来独往,用年少的身躯撑着他人的白眼与朝廷的冷淡。

    日月如梭,北无钦在无数次目光中还是确定了自己对监介酒滋长出来的一份异样的情绪。但他已经当了近十年薄情寡义不苟言笑的太子了,他也从没打算真正与监介酒去建立任何关系。他只每月盯着该发给将军府的东西按时到达,在有监介酒的宴会上全部安排他爱吃的菜。他们有时也会在某些场合碰到,北无钦向来神色疏离地点点头,而监介酒回个礼,这是他们仅有的交集。

    他以为这就可以了,但是还是不够。

    在无数次看到监介酒办事受挫后,在无数次听到其他王公贵族嘲他丧门星后,在无数次看到他孤身一人沉默寡言地回到朱门褪色的将军府的时候,北无钦终于还是忍受不住了。

    他承认自己对监介酒的喜欢的确已经到了几欲燎原的地步,于是他找了自己府上嘴得他信任也是最出色的谋士。这名谋士甚至在先前就已经凭自己敏锐的观察能力察觉出了北无钦对监介酒的不同。于是北无钦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他想要监介酒来投靠他。

    谋士听着北无钦“绝不可折辱他”“绝不可强迫他”的要求,无奈地一一应下。

    于是,就有了监介酒遇到的那个半挡着容貌找上门说服他投靠一位皇子的怪人。

    谋士回来后,北无钦连续三天辞了所有的公务,只在府内守着等待监介酒的到来。毕竟只有他是最好的选择,再加上谋士诸如“从龙之功”这类话里话外的暗示,他坚信监介酒一定会来。

    他从天明等到天暗,枯坐如槁,却还是没能等到那个人。

    因为他选择了北无歌。

    知道监介酒往扬王府上递了拜帖的北无钦闭了闭眼。这么多年来他心中头一次生出了懊悔苦涩的情绪——之前并不应该装得那么喜怒无常不近人情的啊,他想。然而想也没用了,北无歌大小也是个皇子,若同他搞好关系,监介酒的日子无论如何也能好过一些的。

    .

    荒唐地去送死。

    然而,这就是监介酒因为结交了北无歌而将要过的日子。

    北无钦的眼泪难以抑制地流下。他心中的这份绝望与悲痛让他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在将军府那条街被挤得胸中喘不过来气的瞬间。多年来积攒的威望,权力,通通消失殆尽,他又成了当年那个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痛哭流涕的无助少年。

    怎么能说他什么都没做错呢?

    他设计的事伤害了自己最爱的人,这明明是他死都赎不完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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