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介

    翌日。

    又是一个雨天。

    监介酒来怜月楼的时候还没下雨,他们不过说了一会儿话,望着窗外出神的戏怜便注意到了细细的雨丝,轻轻道:“下雨了。”

    “又下?昨儿个洗的新衣还未干呢。”戏月讨厌雨天,讨厌那种湿冷阴绵的东西。她揉着眉心抱怨,同穆青哥一起出去收衣服。

    君离艳怕冷,坐在炉火边打了个喷嚏。雨来得快,天色没过多久便阴沉不少,室内也暗了下来。方才还将朝中新奇事说个不休的监介酒忽地停顿一会儿,喃喃道:“我怎么心里有点……”

    他话说到一半自己卡了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外面越下越大的雨简直像全砸在他的心上似的,密密麻麻,又烦又乱,激起一阵莫名心慌的情绪来。

    戏月正好从外面把衣服抱进来,顺口接了一句:“下雨天都这样。你不见雨天能有几件好事发生呢?”

    这么一想倒也是。监介酒不由自主地想起几年前那场瓢泼大雨,雨声与父亲战死的消息一同飘进他耳朵里,雨滴则与泪滴汇合而下,砸得人生疼。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那阵情绪摆脱,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扬王殿下近日没来吗?我似乎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了。”

    戏怜顿了顿,垂眸道:“是有些日子没来了。不过他刚被陛下重用,确实忙得很。何况总是下雨,他大抵也不方便过来。”

    监介酒耸耸肩,没说话。穆青哥放好了衣服进来,坐在君离艳旁边,众人一时无话。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监介酒感到一阵凉意,才发现他身边那扇窗户没关住,赶忙伸手关严。他关好了窗户,不知为何怔神一瞬,一时间手抬在半空几乎感觉没处放,直到心脏忽地传来一阵闷痛,他才“嘶”了一声,腰背不由自主弯了弯。

    “怎么了?”戏怜抬眼看他。监介酒抹了一把脸,强笑道:“……没事,就是胸口闷闷的,总觉得似乎要有什么坏事发生。”

    这话说完他自己先“呸呸呸”了一声,笑着对众人道了句歉。众人倒不很介意,只不过这个雨天给人的感觉实在是不同寻常,大家都默默地听着监介酒的话,随后君离艳起身为他倒了一杯热茶,道:“喏,喝了茶心里暖融融的就不瞎想了。”

    监介酒笑着道了声谢,端起那杯热茶。杯沿刚触到嘴唇,只听外面传来“咚咚咚”的叩门声,又急又用力。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连茶都撒出一些来,把他的手烫了一下。监介酒“嘶”了一声,赶忙把那杯热茶放到旁边的小桌上。周遭也就只有戏怜注意到了,低声问:“烫到了吗?”

    她的声音不高,被一旁戏月没好气的一句“这天气谁还来找”给盖下去,监介酒并没听清。穆青哥其实,道:“阿姊,我出去看看。”

    本来在南房躺着的小幺儿急急起身,出去费力开了怜月楼的大门。出乎众人预料的是,门外那狼狈的来客,居然是北无歌!

    “扬王殿下?!”小幺儿一惊,赶忙把他迎进来,“您怎么这个天儿来啊?连把伞也不拿!”

    北无歌的脸色让雨水冲刷得惨白,他仿佛心事重重,勉强笑了一下,道:“不重要了。我且问你,监介公子可在这里?”

    “在,在啊。”小幺儿打了个喷嚏,还没来得及抬头再说点什么,北无歌已干脆利落地朝屋内奔去。

    伴随着“轰隆”雷响,一道雪白的闪电猛地劈下来。小幺儿吓得一个哆嗦,再不敢在外面多待,把门落了锁便又钻进南房中。墨尾放下手中针线,担忧地看向外边。

    “姐……姐姐。”小幺儿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没话找话似的道,“扬王殿下今日居然来了,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墨尾叹了口气,道:“若不是大好事,便是大坏事了。要不怎么会在今日来呢。”

    她低下头,喃喃道:“你瞧着像是哪个呢……”

    .

    另一边,北无歌急急踏入屋中,见着众人,先顿步抬手道:“阿姊。”

    “这是怎的了?”戏月皱着眉,见北无歌脸上身上都在狼狈地滴水,忙对一旁的戏怜道,“快拿布子来。”

    戏怜哪用她吩咐,早已备好布巾递向北无歌。北无歌接过,打起精神对她笑了笑,然而还是没能掩盖住身上的疲累和愁容。戏怜顿了顿,还是柔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北无歌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欲言又止了好几次,众人瞧他神色心知是大事,都不敢开口,屏息敛声。监介酒只觉心中越来越慌,低头捂了捂心口。他抬头,才发觉众人似乎都掉转过脸来看着他,于是迟疑着问:“……大家怎么了?为何要看我?”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原因了。

    因为,北无歌正死死地盯着他。

    他的目光沉痛而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但是却颤抖着一言不发。没擦干净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竟如泪痕一般。

    监介酒的心跳一下子漏了几拍。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强撑着笑,道:“殿下……这是如何……”

    “陛下……有命……”北无歌艰涩地开口道,“令……监介将军独子,监介酒……”

    他闭了闭眼:“明日即进宫……作为大将军,统兵练兵……准备攻打北国……只许成功,不、不许失败……”

    戏月一震,不可置信地扭住北无歌的衣袖:“什么?!”

    君离艳猛地站起来:“疯了吧?!真的假的!”

    一旁的戏怜和穆青哥面上也全是惊愕的神情,而监介酒面色恍惚,似乎没听懂北无歌是什么意思一般,喃喃道:“……我?”

    北无歌仿佛再也说不出话。他没甩开戏月的手,但还是悲痛地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戏月眉头紧锁,双眼瞪得不能再大,“大军出征……怎如儿戏一般?!监介怎么忽然就成了大将军,这不是要他去送死吗?!”

    戏怜脸色同样不好:“事出反常必有妖,陛下不可能无缘无故召监介公子,定是有什么人在他面前推荐公子了。”

    君离艳则气得骂了一句,又道:“什么人如此卑鄙!他自己怎么不去送死啊!”

    穆青哥担忧道:“殿下可否在陛下面前说几句,让陛下打消这个念头?”

    “定是没用了,你看殿下脸色白成这样了……”

    “呸!这时候怎么想起监介来了!……”

    众人这边怒不可遏地说着,那边的监介酒却始终感到有些不真实。

    一切简直就像宿命,当年他的父亲驰骋沙场,死于一个雨天,而他又在一个雨天知道自己也将死在那里。

    古来征战几人回?

    不同的是,父亲是自愿去的。他有全心全意信任他的知己,有训练有素的军队,有爱戴敬佩他的谋士与百姓,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着百战百胜的豪情。

    而监介酒除了破败的将军府和面前的几位朋友,只有必死的自知之明。

    一道闪电猛地劈下,北无歌身形不易觉察地一抖,又抬头看向始终沉默的监介酒。

    从头到尾,这人始终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监介酒是怎么想的。

    戏月他们群情激愤过一阵子,才小心翼翼地看向真正的主角。君离艳直截了当地道:“监介公子,这皇帝老儿明显就是让你去送死,你可千万不能应下!哪怕装病也好装疯卖傻也好,一定要推了这烫手山芋!”

    “多谢姑娘好意。”监介酒只觉自己内心出奇地平静。如此短的反应时间,就算放在平时也难以让人完成一个抉择,然而此时的监介酒却已经决定了。他定了定心神,看向北无歌,道:“……殿下。”

    “公子请言。”北无歌道。

    监介酒垂眸,心口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痛:“明日就去?”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戏月怒气冲冲道:“你疯了不成?!”

    戏怜紧跟着道:“监介公子,纵使别的法子可能引起陛下猜疑,但也不是不能用的,总归能得一时安稳。你若带兵去北国,只有葬身异地,死不瞑目的份!”

    监介酒笑着看向她们,轻声道:“我知道。”

    “知道你还去?!”君离艳拧眉道。

    监介酒的思绪相当复杂。

    他并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份思绪说出来,独自沉默半晌,只好道:“诸位不必担忧。”

    戏月快气笑了:“这如何不担心?!”

    “我……我是去报效南国的。”监介酒的声音很轻地道。他的声音被外面的雨丝压得有些模糊,似乎要与之混为一体,“……就像我父亲一样。”

    听他提到监介将军,众人安静一瞬。

    “不行……”随即君离艳忽地哽咽,“这都什么事啊……凭什么让他去……”

    北无歌与众人一起沉默着,时不时用布巾擦一把雨水。

    这时,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穆青哥忽然道:“阿姊。”

    戏月满脸忧愁,下意识转头看他。

    “我……”穆青哥抿了抿唇,坚定地开口道,“我想同监介公子一块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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