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一周也没见停歇。
罗译午后排了两台大手术,最后一台是人工关节置换合并骨水泥置入。患者是73岁的老太太,前两天因为下雨从台阶摔落,导致右侧股骨颈和髌骨骨折。
而最为棘手的,是老太太患有慢性肾衰竭。
结束时已近凌晨,万幸手术十分顺利。
老太太被送进ICU监护。
罗译害怕患者会有突发术后急性肾衰的可能,也没打算回去,索性在办公室整理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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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两声不疾的敲门声格外响亮。
白予推门走进来,手中拎着从隔壁酒店带回来的餐食。
“还没吃饭吧?一起?”
罗译刚巧在为自己磨咖啡豆,冲着白予扬扬下巴,示意他随意坐。
“来一杯?”
白予摆手:“我待会儿回家睡觉,没打算熬夜。”
罗译给自己冲了一杯美式,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在等我?”
“不全是。”他笑说,“急诊分来三位规培生,我给他们开欢迎会来着。”
罗译看了眼墙上已过零点的时钟,又瞟向他不说话。
“我主要还是想问问——”
“你想问,我和乔黎是不是认识?”
白予拍拍大腿,给他比了一个赞。
“我总觉得你俩之间那氛围不太一样。”他托着腮,努力回忆,“而且我那天见到乔小姐,总觉得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罗译不疾不徐地吃饭夹菜。
“的确认识,高中的同班同学。”他慢条斯理地抽出餐巾纸擦嘴,“你觉得熟悉不奇怪,因为你也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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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予正夹着菜的手一顿,某些回忆突然朝他涌来。
罗译大一刚入学那会儿,追他的女生多到能将宿舍楼下的大花坛围起来。
奈何这位性格如霜似雪,连正眼都不瞧她们。遇到告白,就冷冰冰地回一句:“抱歉,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海城大学医学院都是走的本硕博连读,研二之后的所有课程都会交换到Y国学习。
白予和罗译认识是在研一。罗译凭实力跳级,与比他大一届的师兄们一同前往Y国。
早就听闻这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高岭之花师弟,白予好奇得不得了。恰巧两人又分在同一寝室,一来二去从师兄混成了兄弟。
很偶然的一次,罗译在找一份资料时从书的夹页里滑落一张合照。
白予帮他拾起时看了一眼。
是罗译和一个女生的合影,右下角显示着时间:2013.5。
背景好像是在一家咖啡馆里。两人年龄相当,一左一右坐得端端正正,女生笑起来眼弯弯的,很可爱。而一向冷漠的罗译,竟然也难得勾起唇角。
他八卦道:“女朋友?”
罗译接过照片,又塞回夹页。
“不是。”
这本《生物学》是本科时的课本,却是罗译到现在依然最常翻阅、不离手的书。
白予看他:“前女友?”
“不是。”
罗译找到了自己不见的资料,也不想再被白予问东问西,索性将它装进包里准备出门。
大家都说罗译心冷欲淡,可谁能想到,他竟然也会做出藏人照片这种烂俗的事。
白予好奇心盛,拦着不让他走。
“你喜欢她?你跟我说说呗,哪怕一点。”
罗译沉默好久,久到白予以为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临走时,罗译修长得五指紧紧握住门把,才淡淡地告诉他一个日期。
“2012年7月7日。你去搜这天《海城快报》的头版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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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予直到此刻终于记起来与他相亲的乔小姐正是被罗译珍藏数年合照中的那位女主角。
“所以,我昨天跟你说的时候,你就知道?”
罗译抬眼看他:“知道。”
……
白予颇有一种撬人墙角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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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时按着罗译说的日期去搜索了新闻,没想到吃瓜吃到正主身上。
罗译同父异母的弟弟在那天自杀,而《海城快报》的一位柳姓记者却将此事煽动扩大。近一年的连续追踪报道,成功博取群众眼球,造成社会舆论,从而为己带来名利。
罗译与其父亲罗疆牵累其中,成为众矢之的。
最后,真相被揭露,群众得知被愚弄之后,又调转枪口,抨击那位记者,那位记者不堪受辱,尝试自杀,最后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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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译一直没告诉白予,与他合影的那个女生是谁,与他、与这起报道又有什么关系?
白予将一切串联,终觉拨云见日。
“所以,乔黎是?”
罗译饮尽最后一口咖啡。
“她的母亲,就是当年的记者柳宛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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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怪陆离的中天大厦顶楼,罗傲敞怀着湛蓝色华海校服,狂风将它无情地吹起。
他站在墙边,摇摇欲坠。
乔黎拼命地喊他,脚下却有千斤重,偏偏只能站在原地。
罗傲转过头跟她说:“乔黎,如果有一天你见到我哥哥,替我跟他说一声抱歉。他叫罗译。乔黎,你是我朋友,你一定要记住他。”
随后,他像一只鸟,朝着天空自由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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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黎遽然从梦中惊醒。
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罗傲了。
心脏还在胸腔跳得激烈,她出了一身汗,起身去客厅倒水,瞄到墙上的挂钟,时针才堪堪走到一点。
脑子里混沌如浆糊。右手腕隐隐作痛。
瑞华的中央花园也不知种的是什么品种的桂花,竟然能比桂语居的金桂更香甜。
乔黎捧着水,不免忖度罗译那天在廊道中对她说的那些话。
和他结婚,做他的妻子。
这是她一直想都不敢想的事。
手中的水渐渐变凉,乔黎抿了一口嫌冷。
再回去睡觉的时候,她从电视柜下的抽屉里拿了一片安定,混着凉水吞咽下去。
她其实已经断药很久,但此刻,她却如此希望今晚能够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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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译送走缠缠不休的白予。
按计划他应该继续整理论文资料,距离下一次SCI的审稿时间已经不远了。
看似平静的整理两页,罗译终于放弃。
白予临走时,问他:“你是不是还放不下她?现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罗译兀自自嘲。
他从来都给过她选择,十年前是,现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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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寰科科技与瑞华医院正式签约合作。
乔黎领着团队要做最后的测试检查。
忙忙碌碌一整个上午,直到午后才有空闲。
乔黎一整天没顾上看手机,此刻点开才发现柳宛矜竟然接连打来了四通电话。
她回打过去。
柳宛矜接得很快,问道:“在忙?”
乔黎说:“特别忙。”
“忙到连接个电话也没时间?”
柳宛矜如今很少这样锋芒毕露地说话。
她下意识皱眉,问:“妈,你怎么了?”
“你和白予相处怎么样了?”
乔黎都快忘了自己那位人中龙凤的相亲对象。
自从那天急诊室荒唐一别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过联系。
同时失去联系的还有罗译。
乔黎想不明白罗译那些话的意思,更无欲深究,只当他说的那些统统都是玩笑。
“就那样呗。”她含糊着。
“你还骗我?”柳宛矜来了脾气,“你是不是和白予连面也没见着?介绍人早上特意打电话来道歉,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以为你俩谈上了,谁知道你还拒绝人家了?”
她不再伪装,说道:“妈,我和白医生不合适。”
“那你和谁合适?”柳宛矜问,“罗译吗!”
她呼吸一窒,脸色唰地就白了。
“猴年马月的事,您提这个有什么意义?我和罗译有没有可能您心里不清楚?”
柳宛矜尖锐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我的确对不起小罗,但你以为他的父亲罗疆又是什么好人?当年要不是他利用权势蓄意打压我,我们一家也不会散!”
“我爸和你离婚,是你自己的问题,怨不了别人。”
乔黎不想再谈下去,“妈,我当年就和你说过我很喜欢罗译,也的确是因为你,我选择放弃他。我违背了对他的承诺,是我对不起他,我认。但你没有资格说他一句坏话。”
柳宛矜很久才又开口:“你姨妈又给你介绍了一位,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我把联系方式发你,你这两天去见一见。”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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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徐医生凭借一身精湛的医技获得院里第三季度的先进个人表彰,奖金五千元。
同事在群里嚷嚷着让他请客,小徐医生大手一挥自掏一千腰包,算上之前扣的奖金,凑成两千巨款请大家吃月吟楼外卖。
罗译连值两天夜班,好不容易今天能准点下班,再没有精力参与科室团建。
他在群里请假。
罗:我个人再添一千做餐费,月吟楼的餐食不错,大家吃好喝好,我就不参与了。
黄主任惯会使唤人。
黄胖胖:今天科室收了好几例患者,大家都忙得走不开,餐费就不必了,劳烦您替我们去订下餐,不知可不可以?@罗
他回家恰巧能路过月吟楼,只是帮忙订餐,送餐由酒店的人负责,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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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柳宛矜那儿得到财务总监电话之后,乔黎也没急着联系,反倒是对方三天两头地打电话过来要求见面。
她这两天都在做周五产品会的介绍稿和“婉月”最终演示设计,每天从寰科下班都近深夜。
但对方不理解,并且态度十分强硬地订了今晚6点在月吟楼的两人位晚餐。
乔黎没有精力反驳,决定花半小时解决这位“霸道总裁”式的相亲对象。
但让乔黎没想到,这位财务总监,不仅得了“霸道总裁”病,而且竟然年纪轻轻就地中海、啤酒肚,浑身上下都透着中年男子的油腻自恋。
“乔小姐,听说你是做人工智能的?像你这样一个月能拿多少薪水?”
“乔小姐,我下个月就能升任CFO,年薪百万有余,所以我希望未来的日子里你能配合我的工作。”
乔黎正喝着水,一听这话好笑极了:“怎么配合?”
财务总监又肥又粗的食指点了点自己:“我主外你主内。一日三餐,你准备。我年纪不小,婚后必须立马生孩子,最好要男孩。还有既然你主内,我也不用让你工作的,每月会给你一定的生活费,吃喝都亏不了你。”
乔黎冷笑:“那您不该来这儿。”她指了指对面的保姆介绍所,“您应该去那儿。”
她忍着恶心和荒唐,开始造谣:“还有生孩子这事儿,我以前得过病,怀不了。”
财务总监低声质问:“你不能生?”
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的客人都听见。
乔黎对这出相亲闹剧无语。
“跟你有关系吗?”她起身要走,“饭我看不必再吃,这餐花费多少?AA吧,我直接现金给你。”
乔黎在桌上拍下一千块,抬表看了看时间,二十分钟。
“你怎么那么贱!”
财务总监拍案而起,随手抄过桌边的茶盏向她掷去。
咖色茶水随势溅落,意料之中的茶盏并未砸落在她身上。
乔黎被一道迅疾的黑色身影拽藏在身后,高大宽阔的身躯掩住她所有视线。
她看不见茶盏最后掷落在何处,只闻到熟悉地让她安心的淡淡消毒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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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务总监恼羞成怒,还想动手。
罗译警告道:“再动手,就报警。”
乔黎的手腕被微凉的指腹悄无声息地轻挲着,好像要在给她慰藉。
财务总监被威吓,嘴上还不依不饶:“乔黎,你不能怀孕,倒贴我,我都不会要!”
罗译捂住了她的耳朵。
乔黎听不太真切,温热的手掌罩在她的耳廓,连带着心也跳得厉害。
话落得下一秒,罗译冲上去提起财务总监的衬衫领,随手搡到大理石柱前。
他用手肘掐抵着对方的脖颈,眼梢的冷意渐浓,低声申饬:“她还轮不到你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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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译原本只是来大厅点餐,车泊在15分钟临停区,如今早已超时,一张罚单正正方方地贴在挡风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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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开副驾驶,示意让乔黎坐进去。
“我送你回去。”罗译启动车子,却不急着离开,“我上次说得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他语气平淡似问家常便饭。
乔黎顿然,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答。
罗译却步步紧逼,如执枪的猎人:“乔黎,十年前你没选择我,那十年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