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连芮提了几句，时夕忽然有了个从前没有过的念头。
——少年到了聚光灯下，从前没有的声□□惑很快就会潮涌而来。
他会成为那出土的瑰丽珠宝，被这个圈子里乌泱泱的目光发掘，被人群鼓动，被舞台簇拥。
这点她从前其实毫不质疑——拥有才能的人理应往高处去。
但到了今日真正看见了，被身旁的好友提醒了，才有了“事实”铺到眼前那一刻的真实感。
连带着，顾瑾的存在似乎变得特别起来。
而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邻家的少年。
少年眉眼里有沉敛的诗情画意，骨干里总有飞扬的意气，但本质上还是她的同事，顾茗的弟弟。
是她跌落低谷时，凑巧搭了伙，共进退过的同行者。
......
训练室的纱窗遮住了一片片的光，留下鳞片般的网纹打落桌台。
翻看着近期愈发紧凑的训练赛录像，时夕扶着侧额，少有的分了心，脑海中是某些零碎的回响。
“记得下赛季把我赎回来。”
少年篝火旁清亮的嗓音隐约萦绕耳畔。
半年后，他会记得约定，会坚定地回到穗城，回到KM这座略有些破旧的基地吗？
她作为教练的嗅觉隐约告诉她，夏季赛的AY纵使阵容磨合尚不成熟，但绝对有机会走得很远。
世界赛......也不是没有可能。
相比之下，KM倒显得并不是一个能提供完美舞台的地方。
“教练，你快过来看看。”
宋书的声音从训练室另一角响起。
时夕睫毛抖了抖，思绪逐渐回转。
“什么事？”
她淡淡抛去目光，只以为他又在排位里遇到了什么奇闻轶事。
KM的下路双人组总会突发奇想，比如在排位里看见路人玩机器人加锤石的双钩组合，会异想天开地把她叫过去，带着种清澈的愚蠢问一句：
“教练，要不要在赛场上试试这套，我觉得双钩开团挺猛的。”
两人的十个点子里，时夕大概会收纳一个进入自己的小本本，或许有朝一日能在赛场上用到。
但这次宋书不是来献点子的。
“有人在官博下面骂你。”他点开网页。
周末结束不久的第二场常规赛BO3输了一小场，时夕当时有意练阵选出了个进攻压力偏大的阵容。
但由于前期处理上的一些失误，游戏时间拖到了三十分钟往后，KM众人操作拉满，最后也因为阵容在后期的差距吞下一小场败局。
选手在后期尽力操作仍无力回天，这点显然让看比赛的诸多粉丝心生不满。
【KM的团战是比对手弱吗，为什么要选一个后期没法玩的阵容？@教练时夕】
【KM这阵容应该是最后一年了，理解时教练希望证明自己的心，但能不能先稳住，让队伍赛季初多拿点积分保底再说？】
【打完TR还以为硬骨头啃下来，后面的赛程能放心一阵，没想到没过多久又要去药店买速效救心丸了】
KM的粉丝还算理智，毕竟比赛也赢了，2-1，虽然第二把确实艰难了些，但赢得两把都还挺利落，最多低低抱怨两句。
重要的是输的那一把，让很多爱挑事的黑粉找到了诘难的角度，开始翻旧账。
【白星的管理层是没看去年世界赛？还是她有钱倒贴俱乐部？春季赛好好的阵容，非要换个女教练吸引眼球】
【CXG十年老粉表示这波不亏，间谍输送计划大成功，先搞垮一个竞争对手，保送老东家进世界赛】
【送葬流教练——去年打跑一个上单，打退役一个，今年再把KM上单也送走，真正的牧魂人】
【从专业角度来说，并不看好这样的BP。但我早就说过，教练之间的理解有差距，没必要对每个人都期望太高。】
最后一条，来自LPL的某位一线解说，也正是他这评论掀风鼓浪，引来了一大批争议。
钱多多过来旁观都看不下去了，第二把本来就是练阵容，所有队员和教练组商量好的——能赢最好，输了就当打多一盘训练赛。
对手是LPL公认的弱队，也是众人有自信，他们才这么选的。
这也能被挑出来做文章？腔调还阴阳怪气的。
亏他还是官方解说，屁股怎么能坐得这么歪？
而且说到底，是他们下路一时大意，前期挨了两波没必要的gank，才把比赛拖到了难赢的时间点，和教练无关。
钱多多看着上面的id【LPL官方解说——御守】，是认证的橙色大v账号，明目张胆，大言不惭。
“他和教练你有仇吗？这么挑事。”大雄也凑过来，皱起厚重的眉。
正常人开小号带节奏也就算了，这亲自下场......
时夕想了想，回忆起当初刚入行的某件事来。
还是最早的时候，这位“御守”解说就曾经对她出言不逊，但当时被顾茗找上门道了歉。
大概是一直都不服气，余怨未消。
钱多多听了，自责和愤慨一起上头，撸起袖子就要干：“这能忍，教练帮你骂回去。”
“社交账号不许乱发消息，交给我审核，忘了？”
孔喆推开门，来得及时。
“那我们切小号骂回去。”宋书退而求其次。
时夕赶紧拦住他。
她听领队说过，之前队里就有人喜欢用小号压评论，后来被查出来小号ip就在基地里，一时尴尬得要命。
她执教期间，可丢不起这人。
“都回去训练。”
“可是......”
“训练，后天又有比赛了，这两天社交软件都卸了，少看这些东西。”
她双眸一凉，众人乖乖回自己座位上了。
一队有一点比二队好的多——职业素养较高，更有纪律性。
训练室里一时静默下来，窗外斑驳的叶影摇曳，滤过几缕虚幻的月光。
时夕捋了捋长发，在空置的电脑桌边坐下。
这次复出，恶评她早有预料。
网页再往下滚了滚，看见一个赞数挺高的评论，仅次于刚刚的官方解说。
出乎意料，这条是为她说话的。
【很明显是阵容试错，不懂比赛的人建议多了解，再评论】
发帖人的id竟然还带着官方俱乐部的前缀。
【AY.Aries】
顾瑾。
时夕目光一时有些凝定在那屏幕的一处，思绪逆光而动。
兄弟俩果然是一脉相承，作风都一样的护短。
当初，顾茗还是隔了两天带她去讨的说法。
而顾瑾这条驳斥，直接在十分钟内就怼到了解说的恶评之下。
......
AY基地。
三峡起点、巴蜀门户，地处这样一座内陆山城的闹市区，AY俱乐部的电竞氛围也独具一格。
都说重庆是最具赛博朋克风格的一座都市，都市建筑和自然环境的微妙融合中，错落的空间结构，和多雨多雾的气候，共同阐释着这座城市的多样面貌。
AY的电竞基地也顺应了这种错落感。
不规则的积木式风格，一面是园艺中的藤萝绿植，另一面玻璃外墙结满了霓虹灯彩。
基地落成不久，AY被评为在LPL中最具有表现力的电竞基地。
夜晚时分，炫彩夺目，这座基地一度成为了电竞网红门的打卡圣地。
然而建造时耗资巨大，渐渐地，俱乐部开始奉行节能理念。
盏盏路灯下，偌大的基地外墙一圈，只亮了个倒三角形的LOGO。
夜晚八点，华灯初上。
基地内已然黑漆漆一片，光源仅剩两间训练室和大堂。
训练室内，叶邻叫来领队，记下夜宵菜单。
“我要两斤麻小，一份烤冷面，少辣。”
领队：“冷面可以，小龙虾超预算了，你给我转账。”
“这就超预算了？”叶邻咂咂嘴，扫码，等领队走远，和队友们吐槽。
“上当了，当初他们告诉我，AY新换了老板，这赛季特别有钱——我是冲着钱来的。”
结果——气派的基地开始节能了，大手大脚的前期预算转向中期节流了。
“还想怎么样，工资开的确实不低。”苏明宇给俱乐部说了句好话。
“哦呵，你当然不低。”叶邻瞥他一眼，碎碎念不停。
俱乐部缺钱的一大原因就是夏季赛前一次性更换阵容花掉了太多预算。
其中最贵的就是苏明宇，连带着上一份合同的转会费。
可以说，上个转会期里身价最高的就是他，还是在前任那里合同到期前“赎身”过来的，更贵。
粉丝们猜测，预算也正是因此受限，这才在上单的位置上买了个履历只有试训记录的顾瑾，十成十的大新人。
但他们自己人知道，这个猜测不仅仅是猜测，还保真。
就是没钱了才买的顾瑾——KM白星那边的经理原本都没想他们能看得上新人，还是只有半年的租借合同，来这里投简历纯属碰碰运气。
在试训前，顾瑾唯一的优点就是便宜，而且半年的保质期完美符合AY建队初期过渡的要求。
只是当时的AY经理和领队没想到，等过了试训，便宜反而成了诸多优点中最普通的那个。
目前AY常规赛已经打过三场，大场比分3-0，小场比分6-2。
其中顾瑾已经拿下两场MVP，在LPL上路出厂选手中并列第一。
为此，粉丝喜赠爱称——【性价比战士】。
指五块钱的上单，能打出一百块的风采。
......
AY的训练室座位安排相对整齐又紧凑，五人并排，下路双人组和其他人中间稍微加了条走道。
叶邻伸长脖子，见苏明宇也进了游戏，就剩他和顾瑾还排着队。
“你呢，觉得待遇怎么样。”
顾瑾下意识回道：“还行。”
“还行是怎么样？”
“饭菜不错，就是油太多了。”
来到AY后，顾瑾第一感觉是俱乐部伙食明显丰盛，和川菜的重口味也一脉相承。
长时间下去，肯定要吃得圆润掉身材，好在他合同就半年。
“啊？”叶邻傻眼。
“谁问你饭菜，我说待遇......”
“过五十万了吗？”
叶邻显然问得是年薪。
“没有。”顾瑾摇头。
他的钱其实还是KM出，租借的合同完全是两家俱乐部协商。
叶邻掐了掐苏明宇：“你看，人与人之间的参差，唉。”
业界传闻苏明宇的天价合同两年超千万，队内新人不过是个零头的零头。
队友们虽然也不清楚具体数字，但从AY目前的拮据境遇而言——八成是真的。
“馋了？”苏明宇玩猫咪刚被对面杀了一次，这会儿屏幕黑白也不恼，笑着看他。
“今年一起拿个世界冠军，你身价也飞涨。”
“呸，你那身价和冠军有什么关系，明明就是靠脸。”叶邻磨了磨牙。
“再说了，当冠军奖杯是菜地里的萝卜吗，第一年就想拿？”
S赛奖杯是多少选手的最终梦想，但奖杯上镌刻的ID总是寥寥可数。
要说成绩，队伍里最接近这座奖杯的是中路选手，拿过S赛亚军，但即便如此，身价也不过是苏明宇的一半不到。
“世道不公平......”叶邻喃喃：“你要是有黑粉群，我一定要去竞争群主。”
说是这么说，但目前为止，AY队内关系都不错。
苏明宇反而靠着那张魅惑众生的娃娃脸，还是半个队宠。
另外半个队宠就是顾瑾了——这是电竞新人共有的待遇。
叶邻高攀不上队宠一号，决心养成队宠二号 ：“顾瑾你快点成长，等你出人头地，我和你上野绑定，金牌搭档。”
“你倒是有眼光会倒贴。”ad正好打完一把，抿了口水。
“身价的话，我第一年年薪好像都不过十万，当时还是次级联赛，拿的是低保，现在能打LPL的，拿底薪都算不错了。”
陆文斌一边润着沉厚的嗓，这会儿目光蕴着些回忆，看着的也是顾瑾。
顺利的话，顾瑾要是能保持前三场的发挥，身价不说跻身一线，超过LPL选手的平均工资线绝对没问题。
半年就能走完大多数选手奋斗好几个赛季的路。
陆文斌仿佛想起自己出道时的意气风发，连拿三场MVP，当时甚至觉得连世界冠军都触手可及。
但是职业选手，状态总有波动起伏。
结果到现在走了快五年，他有三年多都是平庸在这片最高的池塘里，偶尔鱼跃而出，也没能跨过龙门。
“顾瑾，出来一下。”
夜宵时间，经理忽然推开门，把他单独叫出去。
“我去，出什么事了，咱们都快半个月没见经理晚上进训练室了。”
叶邻手里刚送来的热辣小龙虾一下子不香了。
“不会是娘家来人了吧？”
“娘家？”苏明宇皱眉。
“就是前任俱乐部啊，不是租借合同吗，谁知道那边会不会反悔把人带回去。”
“不至于吧......”
众人一下子皱起眉。
AY这才刚有起色，没人想临时变阵。
等顾瑾回来，队友们已经揣测了七八个来回，越想越坏，愁眉苦脸。
顾瑾莫名其妙看着他们，想着自己走的这一时半会儿俱乐部是要解散了？这么凝重。
“怎么回事？”他心里犹疑，反而是队友先开口问。
“经理把你叫出去干什么？”
顾瑾：“没什么，白天发了条评论，用的大号。”
“就那条给时教练澄清的？说的没什么问题呀，经理骂你了？”
顾瑾摇头：“他让我下次发之前通知他一声，他好有个心理准备，知道官博下来凑热闹的是什么人。”
“吓我一跳，没事就好。”
叶邻把珍爱的麻小推给队友。
“来吃虾，吃虾。”
顾瑾摆摆手，表示不吃辣。
“怎么不给我？”正打排位的苏明宇挑眉，“这把马上打完。”
叶邻：“顾瑾不吃辣我知道。给你，你真吃怎么办？”
顾瑾：“......”
过了会儿，苏明宇打完排位，硬是从打野碗里劫来几只小龙虾。
他带着手套端着碗，抱上顾瑾的电竞椅背围观：“那现在怎么说，把微博评论删掉？”
眼看着那位官方解说带起的节奏卷起一大场风。
顾瑾直视屏幕：“不删，经理说这事关系不大，随便处理。”
“要不要我帮你也发一条？”
苏明宇自知粉丝战斗力还是超群的。
顾瑾看他一眼，摇摇头。
“你发微博，经理就真要慌了。”
AY经理做甩手掌柜，其实也是意在为战队和队员吸引些额外的关注度，苏明宇下场就纯属火上浇油。
顾瑾转头点开一个自定义房间，当众设了密码。
“不打排位训练了？这是干什么？”叶邻疑惑。
很快，他就知道了顾瑾的用意。
顾瑾打开直播，设了个solo擂台。
用实战解决微博评论区里没有结果的争执骂战。
他主张时教练的BP设计没问题，有异议的就来solo。
【谁打得过职业选手啊，这不是仗势欺人吗？】
“那也没有职业选手站出来说她有问题，要是有的话让他来和我solo，我也不介意。”
镜头前，少年碎发齐整，眉梢凝结着较真的劲，目光明亮得似乎能穿过屏幕。
“能在职业战队的BP里挑问题，多少该对自己的游戏实力有自信吧。据我所知，起码时教练现在也还是个王者，要想对她评头论足，起码上个大师才好？”
“在质疑别人之前，先把自己的游戏理解梳理清楚，确定业务能力过硬了再来多管闲事不好吗？”
这句话，像是啪啪的响声打在某解说脸上。
【蛙趣，还以为新人上单是小奶狗类型的，结果是霸总性格吗，说一不二，有问题就靠拳头解决那种】
【楼上说的像小混混，纠正一下，应该是靠实力解决】
【这下更喜欢了，不过有谁知道为什么Aries这么替别人家教练说话？】
【他是从KM租借过来的，之前是时教练负责带的吧，就是那种，怎么说——我带的孩子出人头地以后在外维护我的感觉？】
【伯乐和千里马，是不是比较贴切点？】
电脑前，少年身姿挺拔，指尖舞动，如变奏的节拍器般协调灵动。
专注与锐利糅合在那张干净的面庞上，眉眼中的洞察力让人横生敬畏。
游戏中，每个英雄动作都如行云流水般流畅，毫不犹豫地抓准对方软肋，在每一帧的拼打中积累优势。
二十余场单挑，对手实力从白银到王者不等，不管中路还是上路，无一能从这位新晋的职业上单手里讨到优势。
进来的玩家都被他直接屏蔽，按规则，赢了顾瑾就让玩家在公屏上打字，输了就默默抬走下一位。
用实力说话，而不是靠目测，靠印象去评判英雄联盟这个游戏。
就此持续，直到半夜，顾瑾才堪堪下播，端起桌旁的水杯喝了口水。
他眸光微暗，揉了揉眉心。
连续solo相当于把高强度的对线期都集中在一起，相当累人。
更重要的是，排位有胜有负，但这晚的擂台他一场都不想输。
“真猛啊，也就是你年轻，让我来，七八场后可能就状态下滑了。”
叶邻看了前半场，啧啧着回去训练了，这会儿再回来，发现顾瑾直播间的小标题上记录已经定格在【27-0】。
“你去参加全明星solo赛，说不定就是冠军。”
solo模式中，上路和中路这样的单人线选手往往有一定优势，顾瑾还是个实打实的对线压制型上单。
平时队伍里也不是没有相互间solo过，其中最终胜者几乎都是最年轻的两个队员——苏明宇和顾瑾。
前者喜欢用些刁钻古怪的英雄占便宜，后者则是对线能力太扎实。
连队友都渐渐少和顾瑾“切磋”讨挫败感，这群粉丝还来“送人头”。
过了一点，叶邻乐呵呵关了电脑，拍拍队友肩膀，先回宿舍去刷微博论坛了。
今晚这直播摆擂台热度已经不小，顾瑾关播前已经眼看着突破百万热度，都不用等明天，圈子里该全是热评了。
除了夏季赛阵容官宣那次，AY第一次承受圈内如此关注度。
究根结底，为的还是别人家的教练。
任谁都感觉那位教练和顾瑾的关系不一般——还是个美女教练，更引人多想。
“我要请假。”
睡前，顾瑾在回宿舍上楼路上叫住领队。
“怎么了？”
领队关心地走过来。
孩子打了一晚上solo，他一把把看下来，饶是以他从业多年的见识，看到后面都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打擂台的主播有，职业选手也试过，但这么一晚上，还一场没输，足以证明太多。
更让人难忘的是，这一晚，让所有想过来挑衅的某解说粉丝或是时夕原本的黑粉在直播间里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他上下打量顾瑾，精致眉眼里难掩疲色。
难道是长时间专注度过高，打得头疼了？
要真是如此，放一天假也是合理的——AY是个人性化的俱乐部。
不想，顾瑾给出的是另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下场比赛后，再过两天我毕业典礼，要回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