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珑看了一眼主座。画龙出品的许总年纪五十出头，面孔端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看向她。他身旁隔着几个位置，坐着的蒋衡中导演面色冷淡许多，目光不在她身上，正和旁边人对话。

    因为王卉丽的提醒，凌珑多少有心理准备，微笑道：“各位大佬，各位老师，凌珑的迟到给大家带来了不便，首先自罚一杯，诚挚地向各位道歉。”

    她微微仰脸喝完半杯红酒，客气地展示了一下空酒杯，脸上笑容不变。

    主座上的许总这才大度地摆了摆手：“行了，小丽，你刚不还说你这姑娘最近点儿背嘛。又是组里出事，又是飞机延误的。我刚还看到机场那边车祸的新闻了，确实有点太倒霉了。咱们就快别给人小姑娘上压力了。坐吧。”

    “快谢谢许总。”王卉丽喜笑颜开地拉着凌珑入座。

    凌珑赶紧道谢，顺势又敬了一圈，还没坐稳，蒋衡中投来目光：“你叫凌珑，哪两个字？”

    凌珑没想到大导演会主动搭话，几乎有点受宠若惊。她的心狂跳，飞快和经纪人王卉丽对视一眼，微微侧过身，微笑回答道：“是‘会当凌绝顶’的凌，‘玲珑骰子’的珑。”

    “唔，凌珑。是艺名？”蒋衡中重复一遍，脸上依旧表情莫测。

    “是我的本名。”凌珑轻声回答。

    来之前，她还特地在网上查看了一些关于他的事迹，以期能给对方留下好印象。网上没什么信息，也就是王卉丽说的他喜欢古风。

    刚才他根本没在意她的到来，凌珑还在想该怎么上前搭话。大导演主动搭话，凌珑都有些受宠若惊。

    对凌珑来说，如果能在蒋衡中的电影里演一个角色，不仅意味着重回电影圈，更意味着提高曝光度，带来更多的工作机会。

    “哦？这么巧妙的名字。”蒋衡中脸上微微惊讶，仔细看了凌珑一眼，似乎是记在心里了。不过，他的脸色很快又淡了下去。

    凌珑正思索怎么续上话题，王卉丽飞快起身从桌上掂了个红酒瓶塞进凌珑手里：“去，凌珑，给蒋导敬一杯。”

    凌珑才接过酒瓶，对面冷淡的目光已经扫过来，落在凌珑的空酒杯上，语气也淡淡：“喝红的没意思，来白的吧。”

    才落座就要喝白的，饶是凌珑也有点抵触。但不等她说话，王卉丽抢先道：“哎呀，蒋导，好饭不怕晚，叙话不怕慢。先喝红的，再喝白的，这样才有滋有味嘛。再说了，给我个面子，我都已经把酒瓶都塞凌珑手里了。”

    蒋衡中的目光落在王卉丽笑吟吟的脸上。凌珑轻轻握着红酒瓶，谈不上沉甸甸的重量，隐约感觉哪里不对，但这时导演已经点了点头，看起来倒是不反对了。

    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凌珑只好硬着头皮往自己的空杯子里倒了半杯。

    蒋衡中看向她的红酒杯，不咸不淡说了句：“毕竟是姑娘家啊，还是太秀气了点。”

    凌珑的动作顿住，王卉丽又来救场：“蒋导，我们凌珑是秀气，但咱们这不是才刚开始吗？哪有一上来就喝大的呀？”

    或许是进门时候那杯酒灌得太猛了，凌珑的胃里开始翻滚。她没有说话，王卉丽又转过来招呼她：“凌珑，蒋导能喝，他爱喝，你就别跟蒋导客气了，满上，给蒋导看看你的能耐。”

    舌尖抵着上颌，凌珑压抑住自己，仔细又往酒杯里添满。她想起来，蒋衡中出身于酒桌文化浓厚的地域，这其中恐怕多有讲究，她得小心些。

    右手酒瓶里的重量渐渐轻了，凌珑突然意识到问题，心跳漏一拍。她垂下眼思索了一瞬，随后微笑抬起头：“蒋导，我敬您。”

    凌珑肤色白皙，五官精致，进入包厢后虽然始终面带微笑，但毕竟含蓄。这回举杯敬酒，她的笑更显诚挚，皎若明月舒其光。蒋导布满皱纹的面庞上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纡尊降贵地把酒杯往前挪了些，起身拱了拱手。

    凌珑上前俯身添酒，酒瓶几乎大幅度倾倒，却只能倒出堪堪半杯不到的量。

    凌珑顿了顿，抬起眼，蒋导刚刚才舒展开的表情又冷了起来，显然是很不高兴。

    圈内这样的局数不胜数，凌珑入行以来也参加过不少，接触过的人形形色.色，但和这样高地位的导演接触，对凌珑来说是第一次。

    这种情况亦是第一次碰到。在场的人太多，看似只是三个人在说话，旁边的眼睛不知有多少在盯着这边。

    且不说是不是让导演的面子过不去，凌珑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将场面圆过去，传出去她可能成为一个溜须拍马都失败的笑话，以后再想进这种局恐怕都难。

    短短的一秒钟，仿佛过去好几分钟。在蒋导演几乎要皱起眉头时，凌珑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个乖巧亲切的弧度，轻声道：“蒋导，瓶底酒，这是发财酒啊。到底发财，我借这个机会，祝您现在的项目票房大卖。”

    蒋衡中微微挑眉，王卉丽也顺势招呼：“对，蒋导这片子今年应该要上的吧？到时候啊，给您包个十场二十场的！”

    导演脸上刚聚起的些许阴云消散了。凌珑趁此机会，又道：“不仅如此啊，瓶底酒到底是要斟满的，也就是说好事会再来。蒋导的片子不但要票房大卖，还要拿大奖。国内的、国外的，全部打包。”

    蒋衡中终于舍得笑了两下：“哈哈，小丽，你这艺人嘴还挺甜的。那我就借你们吉言吧。”

    他看向半杯不到的酒，伸手要去拿酒杯，凌珑抬手示意他且慢，对旁边正在点头应和的王卉丽道：“姐，帮忙再拿一瓶新的呗。”

    她加重“新的”，王卉丽也识相，飞快找来一瓶新酒，三下五除二拔了塞子。

    在蒋衡中和王卉丽的注视下，凌珑拿过酒瓶，轻声道：“现在呢，蒋导，再给您开一瓶。这样，不管是电影，还是生活，都有头有尾，顺风顺水。”

    如果说之前蒋衡中一直处于一个不冷不热的状态，刚才的笑才算是终于给了凌珑一点好脸色，待这一段说完，导演脸上的神情终于活络了起来。

    蒋衡中摇摇头，因为笑意，眼角生出大片皱纹：“现在的年轻人啊，一张嘴是真的会说。来吧，小凌，这一杯是你应得的。”

    凌珑垂下眼，克制着右手五指握紧的冲动，唇边仍扬起一个浅笑的弧度，不显得过于谄媚。她放松下来，轻轻将酒杯推向导演手边，又拿起自己的酒杯：“多谢蒋导给我这个敬酒的机会，凌珑先干为敬了。”

    她仰头喝干，中年男人微微眯着眼，神情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打量和算计。

    凌珑实际已将对方姿态尽收眼底。她讨厌这种场合，讨厌这样的自己，可她没办法抗衡这种已被视作常态的局面。

    凌珑放下酒杯，旁边王卉丽已经很快又倒上酒。经纪人眉飞色舞，热情地张罗着：“来，刚这杯是敬蒋导的，我们再一起喝一杯。蒋导给个面子，和我们碰个杯，瓶底酒，发财酒，蒋导要和我们一起喝！”

    导演将长发拨到身后，拱拱手，拿起酒杯，终于呈现出中年男人特有的豪迈。他开心了，道：“好，借你们吉言，一起喝一杯！”

    *

    酒过三巡，虽然经纪人王卉丽帮忙挡了不少，但凌珑到底还是喝了很多，多少反应慢半拍。又喝完一杯，凌珑给经纪人施了个眼色，王卉丽很有眼力见地上前挡酒，让凌珑有了点喘息的空间。

    她借口去补妆，拐到了外面的卫生间里。卫生间里灯光很暗，凌珑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照镜子。她的脸色如常，眼睛里有些许血丝，因为醉意仿佛泛着泪光。脖子以下有微微的红，凌珑洗了个手，出神地想到这个粉底的遮盖力还挺强的。

    她的酒量还可以，然而这种局向来是红白混喝，还有各种洋酒。不说凌珑一上来就干了两杯，就她在今天这个局的咖位……基本上和谁喝她都得表现出诚意。

    盥洗台上有小袋装的漱口水，凌珑灌了一包，正咕嘟咕嘟，身后突然出现一道明显不是女性的身影，顺手还将门带上。

    凌珑在手机上按了两下，侧脸看了一眼，对方长发荡在身后，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他目标明确地看着她，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因为眯缝而更显得小。

    凌珑几乎怀疑自己其实醉得比自己想象中厉害，要么就是对方醉了。她往池子里吐掉漱口水，迟疑了一下，试探性地问：“蒋导？”

    “凌珑。”蒋衡中好像喝太多了，得靠在凌珑身前的盥洗台上，身体不断靠近她，嘴里的话却有点断断续续，“你……你……想演电影吗？”

    凌珑往后靠了靠，抬起手腕摸了摸，复又微笑：“蒋导，您是不是有点醉了？这里是女卫生间，要不我送您出去吧。”

    蒋导演好像没听到，凑得更近了，嘴里的酒气都飘到凌珑的脸上。他说：“你经纪人说了，呃，你现在的那个剧，有演员被抓了……你没活了。”

    凌珑已经懒得再挤出微笑，但还是扯了扯嘴角：“是啊，太倒霉了。您还好吧？我出去喊人接您回去休息吧。您已经醉了。”

    “你装什么？”蒋导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但很快又咧嘴笑了，“唔，你装吧，这样也有意思。我听说你扇了陈子宸一巴掌，啧，有性格，我喜欢。”

    凌珑站直了，侧着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有一对水润的眸子，眼角天然上挑，即便面无表情，看起来仍旧显得多情缱绻。

    蒋衡中抬起脖子，几乎仰望着凌珑。

    凌珑身高有168公分，穿着8公分的高跟鞋，比弯着腰的蒋衡中要高出许多。实际上，她即便是坐着的时候，也要尽可能俯身才能显得像一个下位者。

    凌珑21岁那年入行后，一直在演龙套。她坚信自己可以成功，四处投简历，终于在第二年碰上了经纪人王卉丽。

    王卉丽是个迷信的人。她带的每一个艺人，都得改名字。要么是看八字，要么是看星盘，王卉丽总是得找一个方式让她的艺人有一个最旺她的艺名。

    但她对凌珑宽容了。

    签合约的时候，王卉丽对凌珑说：“你既然本名就叫凌珑，那就做个八面玲珑的人吧。在这个圈子里，棱角太多，是走不远的。”

    她教她做一个圆滑的人，于是凌珑努力收起身上的刺，尽可能做一个八面玲珑的人。

    即便讨厌这种所谓的酒局饭局，凌珑还是乖巧地跟着王卉丽出席活动，像背台词一样去学习记忆酒桌上的场面话。

    凌珑突然庆幸自己某天夜晚睡不着，随手刷了刷短视频。她在评论区看到的一席话，今天竟然神奇地派上了用场。

    她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蒋衡中似乎还醉意酩酊。他竖起一根手指：“你陪我一晚，我给你一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