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台阶

    今天毕竟只睡了短短几个小时,一路舟车劳顿,凌珑早已精神恍惚了。

    圈子里的这种局,大多都在高档饭店。这种场所的卫生间里,通常是灯光昏暗,伴有香薰。更有甚者,还会放点音乐。

    可惜,这里没有音乐。

    她的恍惚持续了也不知多久,视线终于还是聚焦。

    凌珑清晰地看到,在女卫生间里,她的面前站着一个男人。

    而这个男人刚才在试图做一场交易。

    她又侧脸看了看镜子。她的倒影在镜子里,是年轻纤细的女人,穿一条不显身材的黑色连衣裙,腰间有一条不可拆卸的珍珠系带。这是温顺、乖巧、保守,而又得体的打扮。

    凌珑又扭过头看了看蒋衡中。

    他是个典型的中年男人,四十五岁左右,穿一件polo衫,腰带箍不住往外顶的啤酒肚。他留着的长发,很难判断是故意抹上的发胶,还是单纯的油光。

    半晌,凌珑没忍住,笑了一声。

    她问:“蒋导,你之前应该没了解过我吧?”

    “这还要了解什么……”蒋衡中皱了皱眉。

    “你不是听说了么,我那个戏里有个男演员被抓了。我来之前,我们丽姐可能没好意思说,”凌珑笑了笑,“这个男演员在片场骚扰我。当时没忍住,我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她晃了晃自己的右手,肉眼可见蒋导演往后靠了靠。

    凌珑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他叫陈子宸。蒋导可能之前不知道他,他算是个流量小生。”

    蒋衡中沉默:“……”

    凌珑继续说:“不过蒋导以后应该再也不会听说他了。”

    “什么意思?”

    “哦,别误会,和我没关系。”凌珑耸了耸肩,“虽然被他性.骚.扰了,但我也没有封.杀他的能耐。他应该是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被警.察带走了。”

    蒋衡中诧异地看着凌珑,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什么。

    “话说回来,蒋导你应该是喝多了。”凌珑拿起毛巾擦了擦手,“人一旦醉了啊,就容易神志不清。我呢,也喝了不少,刚才蒋导说的,我都没听清。”

    蒋衡中眯了眯眼:“你这是拒绝我?”

    昏暗的光线下,凌珑看到他狭小眼里浑浊的光。

    身体和精神的疲惫同时席卷凌珑。

    她叹一口气:“我是在给你台阶。”

    凌珑入行后,听说过不少乌七八糟的事情。她长了个心眼,养成了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会开录音的习惯,智能手表常年不离身。

    以及在遇见潜在危险时随时和助理联系的习惯。

    到这个程度,凌珑清楚已经不可能和蒋衡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从毛巾架后拿起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显示正在进行通话。

    凌珑对着话筒说:“心怡啊,刚才蒋导的话你都录下来了吧?放给蒋导听一下。”

    凌珑的手机里,先是传来了她疑惑的询问“蒋导”,随后就是蒋衡中断断续续的“凌珑,你……你……想演电影吗?”

    蒋衡中愕然瞪大了眼。

    凌珑转向蒋衡中,面对面地,自上而下地,垂眼看眼前的中年男人:“蒋导,你是有头有脸的人,马上还有电影要上,要票房,要奖项。我呢,我只是一个小透明,唯一的戏都停了。”

    蒋衡中向后退了一步。凌珑看在眼里,晃了晃手机。

    她继续道:“蒋导你说,这个录音放出去,我恐怕都没法在这个圈子里混了吧?不过,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嘛……大不了退圈咯。你呢,你可以吗?”

    蒋衡中好像才回过神来。他的脸色极其难看:“我……你……凌珑,你……”

    凌珑懒得回应,挺直了脊背,呼出一口浊气。她太累了。

    “可惜了,我这个咖位,是很难得和许总以及您这样的大佬吃饭的。”

    蒋衡中皱起眉:“……什么?”

    “哟,看你喝点酒嘛在意这么多细节,这回儿又听不懂潜台词啦?”凌珑毫不克制地翻了个白眼,“等会儿呢,你就说身体不舒服,赶紧回家吧。别耽误我,行么?”

    “什么?”

    “说实话,我已经被你恶心得不想再回去了,但我是十八线,我哪敢摆谱啊。”凌珑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你早点退了,别让我看到你。”

    蒋衡中还在反应,凌珑看了眼时间。她进来也有一阵子了,该回去了。

    “我去透个气,你识相点,别等我回去了还看你坐那儿。”凌珑叩了叩洗手台台面,又从架子上捡了个漱口水,丢在男人身上。

    蒋衡中一个激灵,竟然没接住,漱口水直接跌在大理石瓷砖上。

    凌珑从他身边远远走过:“你漱个口吧,真他.妈臭。”

    她飞快拧开了锁,拉开厚重的门,来到无人的走廊上。

    不敢看身后,凌珑抬头看了一眼安全出口的标识,踩着高跟鞋就往出口的方向奔去。

    *

    从后门出来,一阵热浪袭来,凌珑却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她顾不上喘气,先是警惕地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出来,才喘了一口气。

    说是后门,这里并非那种后厨的后门,只是一个比较隐蔽的离开通道。这家店有不少明星光顾,所以老板特地在这里开了一道门,除了顾客,没什么人知道。

    不远地方是一个临时停车场,车都没几辆。凌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随后自嘲地想到也不会有狗仔蹲她。

    她终于放松下来,拿起手机。屏幕上通话界面还没有挂断,她的助理何心怡尽职尽责地等待她的下一个指令。

    “好了,我出来了。”凌珑把手机拿近一些,轻声说,“心怡,刚才的录音保留好,记得发一份给我。”

    “明白。”助理何心怡沉默了片刻,缓缓问,“姐,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蒋导记恨你,那怎么办呢……?”

    “那就鱼死网破呗。”凌珑轻笑一声,伸手拢了拢头发。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或许是因为刚才的疾跑,或许只是冷汗。

    何心怡问:“要发一份给丽姐吗?”

    “发吧。”凌珑想到王卉丽,还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顿时有点头痛,“唉。今天怎么这么倒霉,破事这么多。”

    何心怡不敢接话,凌珑也只是随口抱怨。她摸了摸胳膊,看向已经黑透的天空:“入秋了啊。心怡,你跟着我,有两年了。”

    “是啊,姐。”何心怡顿了顿,“我这边邮件发给你了。”

    “好,谢谢。我等下微信给你发个红包。”凌珑沉默一会儿,低声道,“谢了,心怡。刚才要是你不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何心怡柔柔应了一句,“姐,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没事了,一会儿见吧。”

    凌珑挂了语音,依言发了个大额的红包给助理。

    何心怡没有马上接受。凌珑锁了手机,还想看看天空,浑身的力气仿佛突然被抽光了。

    她其实怕得要死。这下终于平静下来,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她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多亏撑住了地面,没摔个四仰八叉。

    石板路面蹭破了手掌心,凌珑没顾得上查看伤口。她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栏里输入了“蒋衡中”这三个字。

    百科里显示,他有一个10岁的女儿,叫蒋甜。出乎凌珑意料,网上有不少她的照片。

    她点进去看了一下,原来蒋甜出演了蒋衡中不少电影。从他的第一部片子,到最近这一部,他的女儿从一开始的客串,也变成了小配角。

    凌珑盯着屏幕上可爱的女孩,眸光变化。

    一个状似道貌岸然的男导演,将自己的女儿也送进了这个充满了欲.望的行业。

    这或许是女孩的个人志趣,凌珑当然不会责怪她。

    然而蒋衡中——一个做着父亲角色、身怀丈夫担当的男人,他明明有能力,却没有营造庇护的港湾,反而任由自己融入这荒唐的舞台,成为一个无声的刽.子.手。

    良久,她自言自语道:“真是个人渣啊。”

    这时候,她开始感觉到掌心刺痛。低头去看,果然蹭破一大片,冒了不少血珠,还蹭到手机上了。

    凌珑不晕血,但还是看得头昏眼花。或许是酒劲上来了,或许是今天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她恶心得厉害。

    女明星是不能在公众场合呕吐的,就算没有狗仔,就算她是个十八线,凌珑也不能忍受自己在这里倒下。

    她踉跄着又折返,强撑着给王卉丽发了条语音说自己去卫生间吐。推开门,凌珑走了两步,也顾不上冲进什么隔间,胳膊撑在洗手台面,用最后一点力气在盥洗池打开水龙头。

    半晌,身后传来冲水声。凌珑肚子里空空,喉咙火.辣辣地疼痛。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伸手在水龙头底下冲水。

    有人走到她身旁,停在一侧,半天也没有动作。

    凌珑的腿没什么力气,埋头在盥洗池,精神回笼十分之一,她小声说:“对、对不起……我喝多了。”

    旁边的人立定半天,打开了水龙头,俯身洗手。

    凌珑尝试站直,但喘了口气,便发觉腿有点麻。肯定是脱力了。

    “那个,能、能不能请你,扶我一下……”她半阖着眼,虚弱地抬起右手,头埋在臂弯里,并不知道自己声音小如蚊吟。

    陌生的好心人伸出手,拉过凌珑右手手腕,弯腰将她托起。

    凌珑的胳膊压在一大片柔软的面料上,却能隔着面料感到灼热的温度,以及手腕上收紧的力气。

    她感到对方的虎口有茧。

    凌珑才放松下来的身体瞬间又僵住。

    她勉力睁开眼,透过婆娑的泪光,看见这位陌生的好心人一头乌黑长发。

    他穿一件polo衫,领子横亘在脖颈。

    ——当人经历某些刺激,比如兴奋、恐惧,或紧张,肾上腺会分泌出肾上腺素。

    这种物质能提供大量氧气,让人呼吸加快,心跳与血液流动加速,为身体活动提供更多能量,使反应更加快速。

    凌珑捏紧了右手,用她完好的左手,在对方的脸上留下一记清脆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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