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俨醒来的时候是在半夜，他曾经的白月光就睡在他旁边，身上传来一阵清幽的体香。

    二十多岁的姑娘他实在喊不出来那两个字，顾俨想了想，姑且就称她为仲孙女士。

    仲孙女士睡得很熟，熟到根本没考虑到会不会把他给挤下床。顾俨往后缩了缩，她散下的头发正好触着他的脸。

    翻了个白眼，顾俨试着动了动，没控制好身体不慎一脚踹在仲孙女士的大腿上——

    仲孙女士:……

    顾俨:……

    仲孙女士无意识地挪过来了些，发间的香气钻进他鼻翼里。

    看样子她依旧睡得很熟，对身边满肚子坏水的顾俨没有一点防备。

    可她心大睡得着并不代表顾俨也睡得着，他放弃了挣扎，躺平睁着眼，开始思考他重生以后凌乱的人生。

    他现在是刚被仲孙女士从孤儿院里捡回来，看着像是稳定了，又好像没有。

    六年了，他现在的这个身体已经六岁。从那个世界死掉后居然又回到了这个世界，还是以重新开始的姿态。

    顾俨抬起手臂用胳膊挡住眼睛，没再管旁边的仲孙女士，慢慢沉入梦里。

    他还记得自己刚重生时被护士从产房里抱出来，记得打算把他扔掉的他的新父母。那时候他们在夜晚的街边吵架，他躺在绿化带里望着天上片片的雪花，猜测自己是不是又得死了。

    吵着吵着男人突然推了女人一把，女人摔倒了，就倒在顾俨旁边，她站起来时顺手把他抱了起来。

    后来顾俨来到了他们的家，女人总是哭，孩子抱回来一天都没有喂奶。顾俨有点饿，还很想睡觉，但他只闭着眼思绪放空，什么动作也没有。

    第二天女人好歹哭完了，找了奶瓶给顾俨，好歹没把他给饿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顾俨不哭，女人总是忘记给他喂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五天。

    第六天的时候他们出门了，把顾俨扔给邻居照顾。邻居是一个独自居住的老奶奶，奶奶很喜欢顾俨，给顾俨换好了纸尿裤，喂奶，还给他唱童谣。

    没事儿的时候奶奶就喜欢抱着顾俨打瞌睡，有时候她睡着了，可抱着顾俨的手还紧紧的。

    如果可以，顾俨想一直待在这里。女人回来之后要抱他回去的时候他就哭，虽然顾俨从没哭过，但哭是小孩子的特权，他不需要练习就可以哭得撕心裂肺。

    奶奶就把顾俨又抱了回去，将隔壁的争吵声都关在门外。

    后来慢慢地顾俨四岁了，他会走路，说话奶声奶气。他会做的事情很多，唯一不行的似乎是他的力气。

    他的力气很小，小到眼睁睁看着奶奶滑倒，再也没有起来。

    顾俨又回去了，虽然他平时也回去。这四年里他的世界就是从奶奶的家走到男人和女人的家，他站在门口，看着他待了四年的地方，随着奶奶的离去消失了。

    熟悉的吵闹再次毫不克制地钻进耳朵里，这次没有了门的隔绝，他们连顾俨也一起骂了进去。

    一室一厅的房子，顾俨在客厅的墙角避无可避，抬头看了看那两人，削铅笔的手用力刮下一层木屑。

    顾俨五岁，两人似乎并没有送他去上学的打算。用着奶奶以前给他找的课本，顾俨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当一个人没有事做的时候最容易瞎想，顾俨抬头看了看外面，透过布着脏污的玻璃窗，那一片天好像离他格外远。

    又是一个没什么新意的夜晚，女人发疯一样撕了她的结婚证，砸了家里为数不多的家具。而男人这次没闹了，他坐在沙发上沉默地吸烟，吸到一半时突然将燃烧的烟头摁在沙发上，起身回了房间。

    顾俨在角落里看着，看着女人哭完了，躺在被烟头烫过的沙发。

    夜很静了，也很凉，顾俨就坐在沙发对面的地板上。

    他的头在女人乱扔东西的时候撞到了什么，现在还没有缓过来，恍恍惚惚，他听见奶奶哼唱过的童谣。

    双腿有些僵了，他扶着墙，慢吞吞站起身。对面那个从不对他说话的人，却突然喊住了他：

    “杨孟。”

    顾俨动了动脖子，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就是他如今的名字。

    于是他朝着沙发看去。

    月光只洒落在窗前的一隅之地，漏下的些微光亮，他甚至看不清女人的脸。

    而她的声音，仿佛是从水上传来。海水堵住耳朵，于是他尝试着朝水面游去，终于听见了她最后断断续续的话语：

    “你不会怪妈妈的，对吧……”

    顾俨收回目光，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向他在角落的小床。

    顾俨躺在床上，试图入睡，今夜格外漫长。

    他闭上眼睛，却感觉此刻所有喧嚣都聚集起来，吵闹地要将他唤醒。

    越是想睡就越是睡不着。

    外面似乎起风了，他家在二楼，窗外有棵大树挨着。

    离得近，大风一吹，就像曾经有个女孩，顶着无边月色来敲他的窗。

    他打开窗户，看见她就站在窗台下面，白色柔软的裙子，整个人像是从月光中诞生的鬼魅。

    顾俨回忆着自己打开了窗，而现实里他也确实打开了窗。

    他有些昏沉，恍然间低头，看见自己满手的血。

    他忽然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慌乱——

    如果他留在这里，就要失去什么很重要东西的慌乱。

    原本一片死寂的心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感觉重新跳动起来，他看向沙发，女人已经不见了，卧室的门虚掩着。

    他闻到空气中有什么味道，挤进他的大脑让他混沌不清，在这个小小的拥挤的家，有什么东西要将它全部占据。

    可窗外送进的凉风，让他的理智又回来了些。顾俨顺手关了窗，拖着被割伤的左腿走向门外。

    这扇门外，有奶奶的家。

    钥匙是奶奶以前给他的，但顾俨一次也没回来过。在这个夜晚他逃一般地躲了进来，屋内陈设没什么变化，他摸黑走进属于他的卧室，蜷缩在床上。

    很罕见地，顾俨做了梦。他梦见凄厉的风，漫天星辰坠落，血海之中浮沉着苍白的尸体。

    醒来已经是几天后，顾俨在医院。

    从旁人口中拼凑得知了事情始末，以及处理一系列后续事情，半个月后的顾俨，出现在了一家孤儿院。

    其实孤儿院也还不错，可他还没待多久，院长就来表示说有人准备领养他了。

    真不知道是哪个眼神不好的。

    顾俨没说什么，隔天他就见到了准备领养他的那个倒霉蛋，哦，还是位女英雄。

    女英雄长得很面熟，过来和顾俨打招呼，还试图揉他的头发。

    顾俨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后知后觉想起来，这特么不就是他前前世的白月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