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
穿衣、洗漱、制作早餐。
忙完以后仲孙湛坐在餐桌前,小口喝着牛奶,思绪放空。
这是她每天早上的常规操作,无论多忙都会腾出一些时间来发呆。
今天是周六,按照安排,她还要去孤儿院接一个孩子。
习惯独居生活以后仲孙湛并不是很想让谁来加入她的生活,不然这些年那些有意无意献殷勤的同事,她或许真的已经再婚了。
然而转念一想,她的人生履历又着实算不上精彩。不仅离过一次婚,而且没有生育能力,这样的女人,又有哪个男人会想和她结婚。
仲孙湛吃完早餐,收拾好餐具出门。
周子瞳恰好打来电话,说是今天有急事不能陪她去孤儿院。仲孙湛温柔表示没关系,随后挂掉电话,冷着脸把早餐时给子瞳准备的小蛋糕扔进了垃圾桶。
大家都不一样了。
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慢慢地就会再无瓜葛。
仲孙湛一路沉默地去地下库把车开出来,前几年她尚且还有点娱乐精神,偶尔还会自言自语。但现在她只是点出了导航,听着机械的女声指挥她左转右转。
“前方路口红绿灯后左转……您已偏离路线,已为您重新规划导航……”
…………
路上浪费了些时间,到达目的地时已经快中午。
孤儿院选址不错,建在郊区,周围一片山清水秀。
听说院长还是个卖猪肉起家的,本人却挺有情调,在周围种满了花。
碧绿的爬山虎翻过院墙,仲孙湛停好车,已经有人出来接她。
是个女孩,看着像是附近学校的志愿者。
仲孙湛礼貌地和她交谈了几句,由女孩领着去见那个小孩。
这次收养其实是临时起意。
一开始是周子瞳要来看看,她只是当个陪同。可偶然间看到的那个男孩,却让她想起了某个已经快要忘掉的人。
仲孙湛下意识地多问了几句,就听院长说。
他说那个男孩六岁了,曾经的父母家庭矛盾很深。对他谈不上什么照顾,所以性格有些孤僻。前阵子他的父母吵架,女方发疯烧炭自杀,最后或许是良心发现,把儿子摘出来了。
一下子父母双亡,其他家属又都联系不上,才来了这个孤儿院。
话里行间都透露着一股想让她领养的味道,仲孙湛还什么都没说,一旁的周子瞳已经准备帮她安排了。
啊这个孩子真可怜,会不会落下什么心理疾病?哦没有心理疾病,身体和心理都很正常,只是有些孤僻。从小缺乏亲情,缺乏关爱,需要有人走进他封闭的心灵……嗯,缺爱啊,我的朋友仲孙湛非常富有爱心和耐心,您看要不这样……
周子瞳和院长认识,两个人聊得不错。
仲孙湛站在一旁表情温和地听着,她对人从来都这个表情,不温不火。那边的院长注意到她的视线,抽空转头问她:
“啊,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了。”
仲孙湛露出一个她最常用的笑容,刚刚快出口的话语几经辗转已经彻底忘记了。
于是一切都莫名其妙定下来,然后院长表示还要再问问孩子的意见,就喊了两个人去和孩子沟通。
三人远远站着,看那两个人走到了男孩面前。
男孩正坐在庭院里喂鱼,见有人过来,才抬起了头。
隔得不是太远,仲孙湛看见那男孩的侧脸。五官挺端正的样子,长大以后应该也不难看,而且确实和某个人很像。
仲孙湛看那男孩的口型,他说了一个“好”字,随后他转过头,朝着仲孙湛这边看了过来。
确认好以后院长让仲孙湛办下手续,然后第二天过来接人。
于是今天,志愿者直接将她带到了孤儿院的宿舍楼下 ,男孩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他背着一个小书包,双手拉着书包背带,很乖巧地站着。
仲孙湛看着他,才忽然想起来,自己应该带点什么见面礼。
不过早上出门唯一带的蛋糕已经被扔进垃圾桶,但即便是不扔,仲孙湛也不想把它送给这个男孩。
她在男孩面前蹲下来,做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男孩只看着她不说话,仲孙湛记得,他的名字叫杨孟。
男方姓杨女方姓孟,省事的名字成了那对夫妻留在世上仅有的东西。
仲孙湛牵着杨孟出了孤儿院,还好他并不抗拒她的触碰。走了几步,杨孟忽然把手抽出来,改为用他的小手包裹着她的手。
仲孙湛脚步一顿,看向杨孟,笑了。有点情不自禁。
“孟孟喜欢吃什么?阿姨还没有吃午饭呢,一起去吧?”
让小孩直接叫妈妈可能会有点膈应,仲孙湛暂时以“阿姨”自居。
她说这句话时语调有些上扬,这些年很少这样了。仲孙湛忽然觉得,这个塞来的便宜儿子可能还不错。
男孩低着头没有回答,仲孙湛也不着急,上了车给他系好安全带,稳稳朝着市中心驶去。
这次她没有开导航,条条大路通罗马,绕着总能绕过去。
她点了一首歌,是首舒缓的英文歌。她觉得需要给男孩一点时间。
他什么时候想好,她就什么时候把车开到市中心那条商业街附近去。
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杨孟似乎在组织语言。他说话很慢,轻飘飘地很小声。
但是很好听,他说想吃肉。
仲孙湛知道一家不错的烤肉店,恰巧记得路。
她把车停在附近,带着杨孟下了车。
一下车男孩就走过来牵住了她的手,她看了一眼身边乖巧的小人,他低着头,头发有些干枯细碎。
杨孟还穿着孤儿院发的黑色卫衣和长裤,脚上一双黑色运动鞋。
仲孙湛停下了去烤肉店的步伐,直接绕道进了附近一家童装店。
男孩过分腼腆,仲孙湛主动挑了一身衣服给他换。她眼光不错,换了身衣服的杨孟显得更可爱了。
也难怪那些秀娃家长的心情,其实还想再给杨孟剪个头发,但又怕他饿着。仲孙湛速战速决,带着杨孟进了烤肉店。
她找了个周围没什么人的角落,坐在杨孟旁边,试着和他聊天。
杨孟的回应很少,仲孙湛只能自己找话题。但她滔滔不绝,只要觉得杨孟不太感兴趣,她就会巧妙地换个话题,丝毫不为对方的沉默所尴尬。
周子瞳有些话说的不错,她确实对小孩颇有耐心,只要不是那种上房揭瓦的熊孩子,她都乐意好好哄着。
仲孙湛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给杨孟买衣服,买日用品,以及修剪头发。
杨孟有些营养不良,在同龄人中算矮,于是仲孙湛买了不少蔬菜和水果。
一路上她都在和杨孟说话,他对她的回应也渐渐变得多了起来。
回家后仲孙湛做了晚饭,她并没有直接问杨孟喜欢吃什么,而是仔细观察着。
不喜欢肥肉,不喜欢绿色的蔬菜……仲孙湛心里的记事本上多了一页。
独居生活被彻底打碎,仲孙湛惊讶的是,她非但没有不适应,隐约还有些开心。
人依旧是群居动物。这么想着,仲孙湛把洗完了澡的杨孟抱到了床上。
男孩很轻,瘦瘦小小。他看着她,似乎有些不解。
“孟孟和阿姨一起睡,好不好呀?”
仲孙湛眨眨眼,她想多关心这孩子一点。
仲孙湛的睡眠很浅,若不是她挺喜欢这孩子,也不会让他睡在身边。
半夜的时候仲孙湛感觉到杨孟醒了,他似乎睡不着,可能是做噩梦了。
他翻了个身,还不小心踢到了她。
“不去想,就不会做噩梦了。”
仲孙湛在心底轻声说到,她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安慰,于是她闭着眼,装作没醒。
周日的时间仲孙湛准备给杨孟联系学校,她认识的人不多,很多人现在也都断了联系。
少数几个在学校方面可能有关系的人……仲孙湛垂眸看着通讯录界面。
——牧朝。
和对方的通话记录还停留在去年年初,那时候他刚回C城。
男人在电话里的声音沙哑,他说能不能请她帮个忙。
仲孙湛垂眸看着那个电话号码,沉思片刻,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起,仲孙湛看了眼沙发上看电视的杨孟,直奔主题。
那边的牧朝也答应得很快,说帮她联系一下,明天早上就来接小孩。
通话仅用一分钟,挂断电话的时候仲孙湛还有些愣怔,总觉得对方不是在唬她就是要拐卖小孩。
不过牧朝在早上六点的时候还是如约来了,仲孙湛跟杨孟嘱咐了几句,才把资料和人一起交给他。
“别担心,我不是人口贩子。”
牧朝看着她略微紧张的样子难得开了玩笑,点了根烟。
十多年过去,他早已不是高中那个门门第一的学霸。他脸上多了一道疤,烟不离手。
“小孩在,别抽烟。”
仲孙湛就不一样,别人开玩笑她就不开玩笑。
牧朝收起烟,带着杨孟走了。走之前忽然转过身对仲孙湛说,
“你……能不能去看看他?”
言辞犹豫,像是酝酿了很久:“没人记得他,他也会难过吧。”
“好。”
心照不宣,仲孙湛答应了。
牧朝的办事效率不错,当天上午就把杨孟安进了班级。
走的时候他还揉了把杨孟的小脑袋,结果这臭小子抬头瞪了他一眼。
“哟,脾气不小?”
牧朝乐了,然后被脾气不小的短腿踹了一脚。
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
仲孙湛一下子从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单身人士,转为带着个六岁孩子的单亲妈妈模式。她每天接送着“儿子”上课放学,还要全方位旁敲侧击儿子在学校过得如何。
“孟孟的同桌是女孩子?可爱吗?”
仲孙湛正在给杨孟检查作业,听他说起班上的同学,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她发现自己似乎朝着楼下嗑瓜子的大妈过渡了,满脑子八卦。只听杨孟回答说,可爱。
“真好。”
仲孙湛低声说了句,拿着笔的手圈了一下小字本里一个字:
“这个窗字,里面少了一个点。”
直接让杨孟去念小学,仲孙湛还担心他会跟不上。
一个星期下来,发现倒是她想多了。
杨孟很聪明,学得也快。去接他的时候老师还表扬过他上课认真。
周六的时候仲孙湛要去一次墓地,本来打算把杨孟送到其他地方玩一天,想了想还是决定尊重他的意见。
杨孟虽然寡言少语,一双眼睛却格外透亮。仲孙湛在他面前蹲下,轻声问他:“孟孟,愿意和阿姨一起去扫墓吗?”
男孩看着她,点了点头。
仲孙湛其实不是很懂育儿经,她不知道该以什么委婉的方式表达她想表达的东西,索性实话实说。
好在杨孟仿佛是听懂了,她看着杨孟的眼神,忽然从这有点早熟的孩子身上,再次感受了到了一种共鸣。
***
天有些凉,仲孙湛在路边的花店里买花。
像以前一样买了两束以后,仲孙湛想起牧朝说过的话,犹豫了。
其实这次不用他说,她也会去看看。逃避了这么久,如何也都该面对。
他不应如此。
仲孙湛看着身旁的男孩,他似乎在发呆,眼神迷茫。
她揉了一下他的头发,指着一束白色的花说,
“孟孟,等下阿姨还要去看一个哥哥。你觉得那束花,哥哥会喜欢吗?”
仲孙湛有些忐忑,做了坏事的忐忑。
她期待着男孩的回答,同时又害怕被他否决。
这种心情让她仿佛回到了十多年以前,她把那个摔碎的水晶娃娃从地上捡起来。她小心翼翼,可一抬头,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周子瞳。
“喜欢。”
男孩清澈的声音让仲孙湛瞬间回神,在听到想要的答案以后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反而被一种罪恶感包围。
“那就它了。”
仲孙湛讪笑了一下。
白色的姜花。
仲孙湛抱着那花有些沉默,现实和记忆一撞上,她所有小心思都显得那么恶心。
她余光看见身旁乖巧的男孩,心里对自己说,他只是杨孟而已,自己领养的孩子。
如此自我催眠着,仲孙湛把手里的姜花递给了杨孟,自己则抱着两束百合,牵着他往墓地走去。
整齐的墓碑竖立,仲孙湛轻车熟路,来到一处碑前。
这是她的父亲和母亲。
仲孙湛看着身旁的杨孟,姜花蹭着他的脸颊,他的脸蛋小小的。
“孟孟。”仲孙湛蹲下身,温柔开口:“阿姨的爸爸妈妈,就睡在这里。”
和杨孟的爸爸妈妈一样,永远地沉睡着。
仲孙湛的祭拜方式很简单,放一束花,然后看两眼就走。
她没有什么想要说的,该说的话很多年前就已经说完,她也习惯了不再和任何人倾诉。
那些情绪很快就能忘记,生不会带来,死亦不想带去。
仲孙湛起身,接过了杨孟手里的花,带着他往墓地边缘走。
这条路十年前她走过一次,却一直留在记忆深处。
她一开始害怕过来,到后来抗拒过来。明明那个人的墓,离她父母的墓一点也不远……
仲孙湛在一块墓碑前停下,慢慢转身。
那是这附近唯一一块没有贴照片的碑,上面只有寥寥几笔。
可明明葬在这里的人,人生浓墨重彩得连一本书都写不完。
仲孙湛迎着那个名字,把花轻轻放下,像在光阴里放下一个秘密。
他们这些人都被时间推着向前走去,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唯有这个人,再见却仍是少年。
仲孙湛笑了,对着旁边的男孩轻声说,
“杨孟,这是顾俨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