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黑得快,六点过就暗沉沉了。张陶陶早早出摊,隔壁卖炒饭的摊主见他来了,打了声招呼:
“哟,小张回来了。”
“唉。”张陶陶脸上堆笑,点了点头。
“怎么样,见着你那朋友了吗?”
这个点还没什么人来买吃的,李老板一边摆食材一边跟他搭话。张陶陶闻言,拿鱿鱼的动作顿了一下:“见到了。”
李老板专心手上的动作,于是也没见着张陶陶那不太好看的脸色,自顾自地念叨:“年轻人啊,做事就是容易冲动,把自己大好青春都搭进去了……”
青春?张陶陶笑了笑。
手上传来滚烫的触感,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烫到了。抬手随便吹了一下,看着不怎么严重,但灼烧的感觉还在。
冷风吹过,张陶陶低下头继续烤鱿鱼。
原本这几天不想出摊,但什么事都没有没饭吃重要。他已经歇了小半个月,再歇下去,之后就只能每天啃馒头了。
慢慢地,街上行人多了起来。
暮色降临,夜市热闹而嘈杂。张陶陶忙起来以后就一直没什么空闲。
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像一条流动的彩色河流,张陶陶觉得自己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热情招呼着顾客,另一半则什么也听不见,沉默地坐着。
一直忙活到凌晨一点,李老板准备收摊了。张陶陶也忙完了,在收拾东西。不知怎么的,手背那一块灼烧感依旧未消,他没忍住挠了挠。
收拾好东西,张陶陶骑着三轮回家。路灯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一片安静,张陶陶在想事情。
他觉得自己很奇怪。
季明庭死了,他应该高兴的。
如果不是季明庭当初独自逃跑,他的人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可是——季明庭死了,死得那样莫名其妙。那些恨突然没有了由头,胡乱地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张陶陶心里甚至产生一些了让他害怕的念头,他想会不会……和季明庭没有关系,他一直过不去的坎,是他自己呢?
“呲啦——”
三轮车停下,张陶陶双手用力握住车把手。
他不敢再想了。
这么多年了,他如今只记得尖叫的人群,只记得呛人的浓烟。他跑了出来,也活了下来。
可那些浓烟也缠上了他,他看看自己的手,心里一紧。
张陶陶拐进门洞,回到了家。
随便洗漱一下就窝上了床,半个月没在这睡觉,张陶陶想起以前学的“布衾多年冷似铁”。他租的房子也够破的,外面还有条大马路,隔一会儿就有车子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久了没睡这张床,张陶陶翻来覆去毫无睡意,窗帘透光,车响和灯光一同掠过窗户。
实在睡不着,他索性坐起来,伸长了手从床头柜里拿药。药吃得太多总有耐药性,他索性多拿了几片。旁边还有瓶未开的矿泉水,一喝下去,直接冷到了心坎。
不过——好歹是能睡了。
半梦半醒间,张陶陶的意识飘浮着。一阵风吹来,他跟着风飞啊飞,慢慢落了地……
他好像是做梦了。
梦里是空无一人的街道,几根电线杆孤零零立着,上面缠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电线。
盛大的月光像是淡黄色的糖浆铺了满地,黏住了所有声音。张陶陶抬头望去,正前方有一栋很高很高的楼。
楼高得望不到顶,四下寂静,它在月色中悄然融化,露出了一座漆黑的二层楼房。
楼房的卷帘门紧闭,只留左下一扇小门。
梦里的张陶陶向着小门走去,走过楼前那块水泥地的时候,地面上一团红色的影子忽然挣扎着爬起来,默默跟在他身后。
一双手搭在了他肩膀上,很重,张陶陶想回头去看。
但他的脚步不停,他走进了小门。
门内摆着几个漆黑的货架,张陶陶想起来,这里是一个零食铺。
一切的摆设都很熟悉,但梦里的他想不起来这是哪里。影子附在了他背上,催促着他,张陶陶继续往里走。
他走过一个窄窄的过道,来到第二个房间。
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电脑桌,漆黑一片。而后又突然亮了起来,就像是谁打开了电灯。
张陶陶望着被白光挤满的房间,仿佛闻见浓烈的烟草味,泡面味以及各种说不出的怪异味道。
耳边似乎传来噪杂的人声,他本能想退出去,但是忽然,他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
他被推进了角落里的小包间。
包间里有四个沙发,张陶陶出现在右下的位置,对面是他自己,以及一个趴着的人影。
桌面上摆着几台电脑显示屏,打火机和泡面桶。
显示屏照出“他”的脸,张陶陶意识到,这是季明庭的脸。
梦里的他,变成了季明庭。
于是他止住了起身的念头,坐在沙发上。
2.01,2.02,2.03……
“张陶陶”被钉在位子上似的一动不动,所有的电脑显示屏上出现了数字。
张陶陶看着数字慢慢跳跃,心情也越发紧张。
他有预感,接下来会发生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是什么事情,梦里的他记不得了。
反正,他现在是季明庭,他只需要静静地,静静地坐在这里。
终于——
时间来到了2.10,数字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红色颜料被谁打翻,作画一般晕染开来。
整个房间就是最好的宣纸,颜料流过各个角落,从墙壁根部开始渲染。它们蓬勃地向上延展,白色的云朵升起来,张陶陶手背开始发烫,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黑色的颜料盖住了红色,对面的张陶陶突然站起身,朝着外面冲去。
看着那个背影,“张陶陶”的心落回原位,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有什么改变了,“季明庭”留在了这里,还有那个——
“张陶陶”以第一视角扭过头去,角落里黑色的人影已经坐起来了。
张陶陶想不起来他是谁,他看见他张开了嘴,好像在说话。
明明是在梦里,可那句话清晰仿佛就在耳边,他说,
“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