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哪吒擦了擦眼泪,撒娇似的挽上李靖的胳膊,“败军之将,您不必跟他逞匹夫之勇,没的掉了身价!”
“哪吒,爹什么都可以不计较,唯独不能忍受你被欺负。”李靖拍了拍哪吒的脑袋,扭头怒瞪余元,“我儿的枪法乃太乙真人亲传,招式繁复机变甚多,若非他顾念与你师出同源在战场上手下留情,你早已殒命。我儿宅心仁厚放你一马,你却偷施暗算重伤于他,无论如何,我今日都要替我儿子向你讨个说法!”
“爹……”李靖话音未落,哪吒便已不自禁地埋首李靖怀中委屈地哼哼着。姬发下意识地看了看姜子牙的脸色,端了端身子郑重说道,“这是两位私怨,本帅不予干涉,两位自行处置即可。”
“多谢二公子。”李靖谢礼毕,唤出玲珑宝塔交予哪吒,直面余元目光灼灼,“我唯有玲珑宝塔一样法器。现已离身了。余先生,请吧。”
“余元战败本无足言勇,却也愿意与将军一较高下。不过在此之前,有件事需得分说明白。我蒙友人托付出岛守关,所要成全的也无非一个义字。我是伤了令郎,但我不是存心使诈。你令郎设计陷害引我入死局,我不得已才祭出了化血刀。”
“余元,你放风筝!”哪吒闻言溜圆了眼睛,叽里呱啦地指着余元鼻尖斥道,“你在小爷手下连三个回合都走不过,小爷要取你性命还用得着设陷阱?!”
余元脸色难看起来,眉头不自禁地攒起。是啊,哪吒的话虽不入耳,却是字字在理。可是……“当日我催转金睛五云驼回头,不料陷入北斗莲花阵中。这北斗莲花阵乃太乙真人所创,而你正是太乙真人的高足,你可别告诉我,这也是误会。”
哪吒辩解道,“我是太乙真人的徒弟,可这也不代表我学得会我师父所有的本事啊。这北斗莲花阵我听都没听过,更别说拿来对付你了。”
“你深陷北斗莲花阵后,可是申公豹救的你?”冷不丁地,姜子牙清淡的声音幽幽响起。余元怔愣着点了点头,姜子牙唇角立时勾出一丝哂笑,“北斗莲花阵的确是太乙真人所创,阵法创出之后授予同门,否则申公豹焉能救得了你?余元,你自己也承认,哪吒的法术在你之上,没有必要阴害于你。这孩子是我教出来的,我想闻仲或许会跟你说我姜子牙卑鄙下流,但他应该不会说我蠢吧。那自然,我教出来的孩子,也应该不会是个蠢的吧。”
姜子牙这番话说的是温和平缓不疾不徐,余元却是惊得浑身直冒冷汗。杨戬鄙夷地哼了一声,不屑说道,“又是栽赃嫁祸的伎俩,看来这申公豹也没别的新招了。”
“申公豹当时说他与闻仲相交一场,不忍见我死于非命……”余元恨得咬牙切齿,“申公豹居然骗我,还胆敢搬出闻道友的名头来骗我!”
“不搬出闻仲的名头,你岂会轻易相信?”姜子牙叹了一声,旋即凛然问道,“道友逍遥海外,此番突然出岛究竟是受谁所托?是闻仲,抑或是殷鸿?”
帐中气氛猝然凝窒,众人脸上表情各异。余元明显焦躁,面庞上的平静如坠地的陶器一般猛然破碎开来,“姜子牙,殷洪不过是个孤弱的孩子,他掀不起什浪来,你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殷洪请你下岛助力韩荣,足以说明他并无归隐世外之心。世事本就无常,明天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二公子以为呢?”
“岳父大人,小婿以为殷洪不足道哉。”姬发慎思半晌后稳声开口,谦卑的姿态中已露出雄踞天下决绝气势,“推翻帝辛后,成为前朝遗族的何止殷洪?若要斩草除根,岂非要杀尽天下人?岳父教导小婿凡事当以德服人,我伐纣义师得天下人拥戴扶持,还怕他一个小小的殷洪不成?”
“好!”姜子牙沉色凝眸注视姬发半晌,终于放心似的咧开嘴角绽一抹欣慰笑容,“二公子既有如此胸怀,那子牙也无谓当这个刽子手了。”他转头望向李靖,放柔了声音问道,“到了这个时候,李将军还要同余元一决吗?”
李靖颦了颦眉,心里虽然还是堵得慌,但事已至此也只能不甘心地拱了拱手。姜子牙理了理袖子,浅笑说道,“二公子,哪吒这回的确受了委屈,咱们是应该替孩子跟余元要个说法,您以为呢?”
姬发眸中瞬时精光一轮,颔首道,“丞相所言甚是,这事儿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干脆这样,我们听天决断。扣下余元的化血刀,再将他绑缚沉入水底。若他侥幸得回蓬莱仙岛,那此事便就此作罢。若他不幸葬身鱼腹,那便是他咎由自取,如何?”
姜子牙稍稍敛容,颇有压力地扫了余元和李靖一眼。短暂沉寂后,李靖松了面容俯身拜谢。姜子牙挥了挥衣袖,唤出作壁上观的李长庚,含笑说道,“劳烦太白金星跑这一趟了。”
李长庚旋上酒瓶塞子,轻甩拂尘将余元牢牢卷走。旁观许久的罗刹这会儿开口,嗤嗤笑声中夹杂着佩服与轻蔑,“姜先生好手段,这一亮出九重天专司杀伐的太白金星,三界之内的游神散仙还有谁再敢助纣伐周?”
“你想多了。”姜子牙略略低眉理了理袖口,修长手指在如意云纹的图案上来回摩挲着,“李长庚留驻西岐不是一天两天了,昊天上帝和通天教主也都不知道来过丞相府多少回了。若是亮出李长庚就能让截教门徒安分,那余元根本就不会在汜水关出现了。我让李长庚送余元离开,不过是想请他做个见证,万一日后通天教主找上门来,咱们也多了一张嘴辩白不是?”
“那姜先生是怎么知道余元在汜水关的呢?”高觉在哪吒负伤归来后便立刻反应过来,所谓的韩荣打算弃城其实是商军放出来的烟雾。可他耳听八方,竟实打实地没听出余元汜水关的半点动静,这不免令他生出一股子挫败感来。姜子牙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嘴角,慢条斯理地说道,“闻太师纵横疆场数十载,临去之际尚不忘凭一柄软剑摆我一道,如此城府,我不相信他没作过最坏打算。所以我就想啊,若我是闻仲,既知未捷身死,当如何赓续这副残局。我又想到,殷洪隐居蓬莱仙岛。这孩子年少气盛,比不得殷郊稳重妥帖,得知西岐起兵必是要坐不住的。而武成王之前又跟我提过,韩荣曾在姜桓楚麾下效力一年。因此我推断,这汜水关定会有截教外援。至于高觉你为何没听到风声,大抵又是申公豹的功劳。”停顿片刻振了振精神,姜子牙含笑清场,“好了各位,今日就到这儿吧,有什么事咱们稍后再议。”
众将行礼告退,姬发出言留住姜子牙。回灯添茶,姬发移坐到姜子牙跟前委屈兮兮地道,“岳父大人,小婿就这么让您不放心吗?”
姜子牙怔愣,呆看姬发泛着水光的眼眸半晌方才恍然,“木得绳正则直,君受臣谏则圣。二公子若想成为得得道圣君,便不能闭目塞听偏执固执。子牙并非不相信二公子,只是匡扶主君是臣的本分,总是忍不住要啰嗦两句。再者,殷洪不是个安分的,二公子现在不表明态度,等有朝一日他落到哪吒那群莽撞孩子手里,您阻拦来得及么?”
“还是岳父思虑周全。”姬发由衷赞了一声,又说道,“我先前得来的情报说,韩荣还有两个儿子,可破关时并未看见。有道是虎父无犬子,韩荣既然殉了节,那他的这两个儿子,便断无苟且偷生之理。若没有追随韩荣而去,那就是忍辱负重伺机卷土重来。此事不容耽搁,我有意交予邓九公处理。此外,倘真如岳父所言,高觉先前听到假消息是申公豹在动手脚,那么他们会否已经知道高明高觉的来历?您看,咱们要不要留神一二?”
“合该留神,但不是咱们。递个话给果果,由着他操心去。眼下第一要务,是安抚民心。得城池易,得民心难。这个关口,可不能闹出事儿来。”
姬发拧眉,思量片刻后铺帛提笔。姜伋读罢来信,哼笑着丢开手,“算计得这般清楚,当真是我亲爹。”
绢帛落至茶盏边,敖丙一壁拾起一壁赔笑着凑上去,“您这话倒不假。高明高觉是奉您的命令来的阳间,弄出名堂惊动了君上还不得是公子您去回话。与其到时候掰扯不清,倒不如这会儿便发作了,您也好交代嘛。”
“你当我不知这个理?”姜伋翻了敖丙一眼,闷闷地说道,“我爹他从不肯轻易替我担事,我心里头不舒服。”
敖丙被姜伋孩子气的话逗笑了,掐指数数他究竟见过几回姜伋使性子的,“公子历练有成,还用得着您父亲帮你担事?退一万步讲,即便是要找谁担事,也该是奴才们,哪里用得着您父亲呢。”
“免了,你我还是不指望的好。”姜伋被敖丙怄笑了,脸色和缓过来,“不日便是海神祭典,你传信水晶宫,要他们即刻派文鹢船过来奉迎氐氏回銮。”
“海神祭典是水族大事,奴才岂敢耽搁,早早就打发了侍从前去通传了,这会儿文鹢船就泊在檐角旁的那片浮云上头。”
“是吗?”姜伋往外瞟了一眼,疑惑问道,“既然如此,为何氐氏还不起行?”
“氐氏说……要等公子一块儿……”敖丙答得吞吞吐吐,脑袋不自然地垂到了胸前。姜伋屈指轻叩,眸色再次凝重起来,“她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出不出格,得看怎么说。”敖丙叹了口气,坐过去给姜伋揉捏肩膀,“氐氏上表请公子移驾,阎罗王按例驳了回去。没过多久,水晶宫居然越过君上直接下帖公子殿阁。这分明就是给公子添堵嘛。”
姜伋眯眼,顿时觉得脑仁儿突突地疼,“更衣,本座要即刻觐见君上。”
敖丙应了一声,取来朝服伺候姜伋穿戴,“也是。这事儿若日后有谁给翻出来,君上自不会叫公子担责,最后受罚的肯定是氐氏。公子现在觐见君上,也是想给氐氏收拾局面吧。公子到底是疼爱氐氏的。”
“荒谬!本座无非是顾虑太微宫和昊天上帝罢了,谁会去疼爱一个区区的内廷婢妾。”姜伋恼火似的瞪了瞪敖丙,垂地长袖甩出一股子劲风。敖丙暗自吐了吐舌头,规规矩矩地跟着姜伋迈入神殿。碧纱橱内,泰山府君细细听完姜伋所奏之事,凝眉捋起了胡须。水草马明王奉茶上来,见状忙笑着说道,“公子行冥王之职,这样说来水晶宫下帖公子殿阁也没什么不妥。倒是氐氏,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合该责罚。”
泰山府君点了点头,说道,“氐氏是你的妾侍,你自行处置便可。至于海神祭典,就命归墟祭司前往吧。”
姜伋俯身,说道,“喏。臣这就拟旨,下达归墟。至于氐氏,先由阎罗王记下错处,待她身子方便了,再行责罚。”
泰山府君嗯了一声,招呼姜伋品茶,“这是凌虚阁进献的玉露茶,你也尝尝。”
“谢君上恩典,谢王后恩典。”姜伋依礼谢恩后接过茶盏,陪着泰山府君顽笑一阵后起身离去。罗刹正在下处候着,为了高明高觉的事情请姜伋的教令。阎罗王趋步进来在姜伋耳畔低语片刻,姜伋眉头皱得愈紧,肃声吩咐道,“高明高觉暂时静默,申公豹那边我另择冥官监看,以后该如何行事,等本座的命令。”
“喏。”罗刹领命退下,姜伋揉着眉心靠上软枕。昏昏然晚了时辰,在敖丙焦急的呼唤声中姜伋疲累起身。他眼珠上血丝样的忧虑还未褪去,心头又添了一桩沉甸甸的新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