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伋身靠软枕半躺在暖炉上垂眉敛目,不时举帕掩住忍不住自唇齿间溢出的几声轻微的咳嗽。俞跗诊脉完毕收拾好药箱退下配药,姜伋偷偷抬眼觑了觑坐在对面泰山府君的脸色后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师尊……”
“撒娇也没用。”泰山府君故作用力地扒拉开姜伋,原本决意不给他半分好脸结果话到嘴边心肠还是禁不住柔软了起来,“伋儿啊,你到底要为师拿你怎样啊?”
“师尊,伋儿知错了。”姜伋一派乖巧模样再一次贴了上去,泰山府君这回没有阻拦只是板着一张脸冷声问道,“老实说,真的是你自己呆得闷了才跑去无妄海玩儿的?”
“师尊,这君翊殿确实闷了些。”姜伋唇畔笑意浅浅并没有给予正面回答,泰山府君一副果不其然的神色无奈抬手照着姜伋脑门轻轻戳了一戳。敖丙手持食盒躬身进来,姜伋见状稍稍坐起身子点头说道,“备妥了便送过去吧,我吩咐阎罗王从海市的永芳斋买回了两盒水滴糕,一盒是给你的,另一盒你顺道带去周营分了。”
“喏。”敖丙领命退下不作耽搁,自阎罗王处拿了水滴糕便径直奔去了周营。哪吒眼巴巴地看着敖丙从食盒里拿出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到罗刹案前,瞬间觉得自己嘴里的饺子是一点儿都不香了,“小敖,给我夹一个。”
“这是冥食。”敖丙回头不客气地朝哪吒抛了一个白眼儿过去,然后转身从食盒中拿出一碟调好的蘸料搁到饺子边儿上,“这饺子是福伯包的,公子的身子你也知道,咱们谁也不敢放他下厨房,你且将就一下,公子说了,等他大好了,一定补给你。这盘饺子里其中一个含了枚钱儿,算是讨个吉利吧。”
“谢公子恩典。”罗刹眼珠沁出点点泪意,别过头去稳了稳情绪方才继续说道,“烦请近侍通报公子,请准臣正月初五回殿阁向公子问安。”
“奴才会上禀公子,不过……”敖丙顿住话语抿了抿嘴角,勉勉强强挤出一丝笑容,“公子身子近来总不见好,君上一直拘着他,邯郸主宅都没敢放他回去,初五那天公子未必会有精神见你。三少爷。”敖丙不给罗刹接话的机会直接唤上了哪吒,取出水滴糕和柏叶酒一并摆到了案上,“这是我家公子一点心意,还望各位笑纳。”
“好哎!”哪吒开心拍手探身正要打开盒子,一旁的李靖突然伸手把他给拽了回来。他笑吟吟地对敖丙道,“我们这又吃又拿的,这怎么好意思呢。”
敖丙弯唇道,“李将军客气了。我家公子外游多年,家中全赖各位仗义帮扶,这盒点心不过聊表心意。”莞尔俯了俯身子,敖丙又取出一方衣匣递予黄飞虎父子,“这是阿婉托我在阳间为二位购置的新衣,阿婉入职以来攒下的积蓄可全都搭这上头了,武成王,可要珍惜啊。”
“有劳。”黄飞虎听弦知音眸中一点锃亮悄然闪过,接过衣匣的双手手指不禁用力一蜷。敖丙微微一笑,回身把姜伋吩咐给高明高觉的赏赐发了下去然后不做停留躬身离开。姜伋躺在榻上面色倦怠似刚打外头回来,敖丙低眉垂手跪坐近前低声禀报,“公子,黄飞虎收下了。”
“嗯。”姜伋淡淡应了一声,换了个姿势自枕边拿起一本闲书翻了起来,“李靖呢?”
“果如公子所料。”敖丙在去周营之前姜伋便已料到李靖会作何反应。第一,李靖不愿沾惹上结党营私的流言,无论对丞相府还是对李家。第二,哪吒同姜伋越亲近越会衬出他同金吒木吒两位亲兄不亲,兄弟彼此疏远恐有损家风。第三,李靖不信姜伋为人,担心哪吒近墨者黑。其实姜伋本也不打算和哪吒有太多牵扯,可敖丙跑这一趟单单只给罗刹送饺子这面子上实在说不过去,便索性都照顾到免得众人心生介意,顺带也把黄飞虎的事儿给办了以免夜长梦多。敖丙眉尖略蹙轻然喟叹欠身给姜伋揉腿,此时外面突然传来阿澧请见的婉转声音。姜伋眉头一皱撂下书简,敖丙起身把阿澧迎了进来,“奴婢冒然叨扰,请公子恕罪。”
“没关系。是少夫人打发你过来的么?”姜伋知阿澧素来循规蹈矩,没有鲛儿的吩咐轻易不会独自在自己跟前露脸。不想阿澧居然下跪摇头,此番求见竟是背着鲛儿来的,“奴婢擅作主张自知有罪,但有一事奴婢思来想去还是该禀告公子知晓。”
“你起来说话。”姜伋看阿澧这般郑重面色也不自禁严肃了起来,阿澧拜谢过后深吸一口气起身说道,“禀公子,奴婢伺候少夫人时发现少夫人的腹部有一道大概一指长的疤痕,心口处有一块约莫米粒大小的红斑。奴婢记得,少夫人身上唯腹部有一排淡红色瘢痕,乃是妊娠缘故,除此之外再无旁的伤痕。奴婢还发现,少夫人每日都会偷偷往身上擦一种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奴婢趁少夫人不注意偷偷摸出来了一些。奴婢大罪,请公子责罚。”
阿澧再次跪倒双手高举一圆钵过头,本该立刻上前接过并检验上呈的敖丙却木头似的呆愣在地。姜伋见状眼睛稍眯不满一咳,敖丙正才猛地回神儿过去接过圆钵打开弯腰送至姜伋眼前。姜伋仔细端详脸色渐沉,半晌后他抬手示意阿澧起身,“你是本座晋封殿主品阶时便被君上拨过来伺候的,守本分懂规矩。你私下窥探少夫人理当受罚,但本座念你一片赤城,这次便不予追究了。你服侍少夫人忠勤可嘉,本座便赏你玉髓耳环一对,自去领赏吧。哦对了,传阎罗王和俞医官过来。”
“谢公子恩典。奴婢遵命。”阿澧屈膝应答俯身退了下去,姜伋厉眼睇了睇敖丙不辨喜怒地冷声开口,“小敖,可有事要奏?”
“奴……奴才……”敖丙喉咙打结跌跪在地浑身战栗如筛糠,姜伋瞧他抖成这副模样心中更加笃定他对自己有所隐瞒,威严之上渐次平添三分愠怒。阎罗王和俞跗接到传召匆匆赶来下跪请礼,姜伋面色冷峻抬手唤俞跗上前吩咐,“你来看看,这圆钵里头搁了什么东西。”
“喏。”俞跗眼尾余光才瞥见敖丙手中圆钵眼皮便立时惊得眼皮一跳,他佯装镇定膝行至姜伋跟前,挑出一点粉末捻开轻嗅,竭力稳住颤抖声线很快复命,“这是臣为少夫人配制的药粉,用以祛疤除皱。少夫人因是剖腹生产,腹部留有一道狰狞疤痕,少夫人唯恐公子见到会嫌弃,这才暗命微臣配此药粉。此事臣没有及时禀明公子,是臣疏忽,请公子责罚。”
“这样啊。”姜伋唇角忽地衔住一抹别有意味的浅淡笑意,锋利视线转而逼向阎罗王道,“芳华录,拿来。”
“公子怎么突然要起芳华录来了?”阎罗王闻言一个怔忪,好容易脸上才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姜伋上身前倾迫视阎罗王,挂在眉梢上的疑惑就仿佛他是在真心求教一般,“芳华录不是用于记载内廷妻妾言行晋升罢黜生养诸事的么?本座看不得?”
“公子自然看得。”阎罗王找不到阻拦姜伋翻阅芳华录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将其调出来呈送上去,姜伋接过后站起身来缓慢而有力在阎罗王俞跗和敖丙面前踱了一圈儿,“少夫人从被贬到复位至今,可有受伤,可有生病,你们现在如实报来,本座不算你们欺主。”
“启禀公子,少夫人的一块心头肉被剜去了!”敖丙在阎罗王和俞跗的惶惧失措下骤然喊出声来,涕泗横流地把鲛儿为了姜伋所遭过的罪吃过的苦绘声绘色地全部抖落了出来。阎罗王和俞跗匍匐在地回想当时情景亦忍不住跟着抽泣,姜伋眉心狠狠蜷曲下颌很快滑落一道温热液滴。黑曜石上一朵朵血花次第怒放,敖丙一双眼目似被那把锋利的殷红划到痛得猛力抬头瞪大双眼举起双臂奋力擎住姜伋坠落身躯。剪剪阴风贯穿殿阁,重重帷幕随之起落盈盈扫过无声。寝殿深处光线幽暗,帷幕一遮更添丝丝诡秘。昏昏沉沉间,是鲛儿清澈的嗓音在轻轻作响,“不是早吩咐你们把帷幕摘下换上月影纱吗?这么厚的帘子,不怕闷着公子吗?”
重重帘幕撤下后寝殿果然一下子亮堂了许多,一块块黑曜石地砖光洁如新。姜伋坐在窗下倚靠凭几朝着鲛儿柔柔一笑,“回来啦。”
“嗯。”鲛儿随手往案上香炉里添了一匙香料,浓香扑鼻不是姜伋素日爱用的檀香,“进来时瞧见小敖眼睛红肿像是哭过,我不在的时候出什么事了吗?”
“我方才骂了他一顿。”一本书简在姜伋手里松松握着,鲛儿皱了皱眉头抽走书简放到了案上,“姜郎又不听话了。”
“为夫岂敢。”姜伋一个展臂将鲛儿带入自己怀中,“为夫问你,为夫危重之时,殿阁之中可有哪个臣子婢妾仆役存殉葬之念?”
鲛儿面色惶然敛了表情垂首不语,姜伋亦郑重了神色沉声言语,“冥王最是反感自杀行为,冥律更是规定凡自杀者皆需先押入深水地狱服刑三百年后方可谈其他。本座既承冥王法旨掌冥王之权,君翊殿便决不可出现与冥王旨意相悖之言行。本座知道君上曾赐过你白绫,须知,君上并没有赐死的权力,若有一日君上下旨命你殉节,你务必要出言驳回。这不是忤逆犯上,这是在维护君上不被冥官弹劾有损冥王圣明,也是在保全为夫身后名声不被臣民指摘。记住了吗?”
“妾谨记。”鲛儿心中五味杂陈,伏在姜伋肩头想哭却不敢哭。的确,泰山府君没有赐死的权力,但冥王格外赋予了泰山府君处置上殿妻妾的权力,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年敏毓世子崩殂后泰山府君可以不问过冥王直接颁旨废后,为什么当泰山府君赐自己白绫时无论是阎罗王还是敖丙或是任何一位冥官都不曾提出过异议的原因。姜伋这番话其实是在钻冥王法旨的空子,只要冥王没有明言泰山府君可以赐死上殿妻妾,那么他就会不惜一切代价为自己挣扎出一条活路。“姜郎你放心,妾必不会自尽的,任何时候都不会。”
“这才乖。”姜伋扶起鲛儿吻了吻她的耳垂儿,鲛儿顿时羞赧扭身娇嗔,“姜郎,你又忘了长姐的嘱咐,妾现在还不能伺候你。”
“夫人误会了,为夫没有这个意思。”姜伋顺着鲛儿白皙颈项一路吻下,原本安静环在鲛儿腰间的双臂亦随之慢慢开始有了轻微动作。衣带不知何时悄然滑落,姜伋一壁紧紧箍住鲛儿一壁用力撕开她的亵衣。心口红斑腹部刀疤毫无遮掩地清楚呈现在姜伋眼前,鲛儿慌了神色连忙抽身出去伏跪告罪,“奴婢姿容有失,请公子责罚。”
“婢妾以色事主,你是本座正妻。”姜伋双眼赤红痛惜愧悔盛了满满登登,伸手把鲛儿重新捞回自己怀中不住抚摸,“很疼吧。”
“长姐动的刀,妾不过睡了一觉,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鲛儿摇了摇头微笑作答,全不提起麻药退去后那万般难受滋味。姜伋强锁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无可止歇息地连绵滚落下来,鲛儿抬手给他拭去泪水可是那泪水竟越拭越多仿佛永远都流淌不尽。许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姜伋俯首,在鲛儿额上深深烙下了自己的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