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天空下,红色的高墙隔绝了人心和皇权,翘起的飞檐层层叠叠出至高无上的权力。宫殿里,黑色的地砖倒映出温言跪在地上单薄的身影。她跪的笔直,脊梁骨在无声地诉说她的理直气壮。
“你跟朕说说,这个位置朕应该传给谁?”贞明帝拍了拍龙椅,气势如雷,声声震耳。
现今大昭明眼人皆可看出,贞明帝的三个儿子萧晋辰已死,萧晋时身体不好,萧晋晖虽是稚子,但已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人选。
温言不卑不亢,回道:“回皇上,择选储君是为国之大事,臣乃是刑部一名小吏,怎敢胡乱说之。”
贞明帝冷笑一声,“你毁了大昭的太子,杀了朕的儿子,怎么那日在大殿上状告太子时就不是卑贱小吏,就不是胡言乱语了?”
“回皇上,废太子不是臣杀的,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呵,你还真是不怕死。”贞明帝手摩挲着雕龙的椅把,眼神牢牢地盯着底下跪着的人,审视道:“朕只问你一遍,你是谁?”
温言知道,她在这件事上隐瞒不得。状告萧晋辰的那些罪证,没有多年的精心布谋,是绝做不到的。更何况,就算她不说,萧晋辰想必也已经跟他交代了她的身份。
“臣是已故凰州前知州姜青霄的女儿,姜即墨。”
时隔多年,这是温言第一次不用偷偷摸摸,光明正大地将自己的身世讲出来。
殿内沉默极了,静得可以听见殿外雪滴敲打在琉璃瓦上的寒声。
许久,温言才听到贞明帝的发问:“在这之后,你是想当温言,还是姜即墨?”
温言犹豫了。如果贞明帝前天问她想当谁,她一定会回答她是姜即墨,但如果是这样,她和李承煦之间便再无可能。
父亲母亲,就让女儿很自私很自私一回。
仿佛过了许久,温言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内。“臣......想当温言。”
温言不知道的是,她的这一个选择救了她一条命。
就在这时,一太监进来通传,说是李承煦等在殿外求见。
贞明帝便摆手示意太监让他进来。
李承煦刚一跪下行礼,贞明帝便问他:“承煦,你可知你身旁之女是何身份?”
李承煦转头看了温言一眼,那一眼,让温言的心重重地捶打了一下胸膛。
温言抢先回道:“回皇上,臣乃是尚州知州温起实的嫡二女,温言。”
“竟是如此,承煦,你还要娶她吗?她可是有婚约在身的。”
温言错愕,他何时向贞明帝求娶她的?
李承煦话音铿锵有力,“回皇上,臣与温言情有独钟,她虽有婚约在身,然不过是一纸婚书而已,撕了便是。”
他的理所当然让人不觉得他是在抢人未婚妻,坏人姻缘。
贞明帝皱眉,本来随便用一个借口惩处温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但事情棘手之处便是牵扯进来一个李承煦。现如今大昭和大盛关系紧张,战争不断,李承煦是个可用之才。偏偏这小子喜欢她。
“好一个理所应当,她有婚约在身你还想朕为你们赐婚,是想让朕也和你们一起背负骂名吗?”
“臣不敢。”李承煦打的主意是让贞明帝给顾家施加压力,让他们主动退婚,到时贞明帝再为他们赐婚,名正言顺。
李承煦的算盘打得叮当响,贞明帝自然心知肚明。为他们赐婚这事不难办,只是这女子为人深沉,机关算尽,显然不适合再参与朝堂之事来。
“要想朕为你们赐婚可以,只是朕有一个条件,你回去辞官,以后一心只当李家妇,不为大昭官。如何?”贞明帝指着温言道。
温言还来不及说什么,那头的李承煦就已经为温言鸣不平:“皇上,温言嫁给我和她是朝廷官员这两件事并不矛盾,为何只能二选一?”
贞明帝沉着脸,不满:“朕没问你,朕问的是她。”
温言张了张口,发现停留在嘴边的话就是说不出来。只当李家妇,不为大昭官,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她的人生都要依附在李承煦身上。他喜,她便喜。他怒,她也不好过。
卸下官职,大门一锁,她便只能困在后院那小小的四方墙里,看见的天空也只有那一巴掌大点的地方。
失望自李承煦眼中一晃而过,很快,他又道:“皇上,臣以为温言一心为国,她虽是个女子,但......”
李承煦话没说完,贞明帝已经拍案而起:“来人,李承煦目无主君,毁坏礼法,拖下去先打三十大板。”
温言大惊,她知道这是贞明帝在逼她做选择。实际上,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坚硬冰冷的棍棒打在柔软的皮肉上,迸溅出痛苦的血色。温言就站在行刑室里,看着李承煦趴在板凳上,受着棍棒的磋磨。
这三十大板,实际上是他替她受的。扳倒萧晋辰一事,虽然她站在了公道的天平上,但失了一国储君,让皇室出丑,贞明帝心里难免有气。但这气不是光明正大的,毕竟在大昭百姓看来,她是个不畏强权,一心为国的忠臣。
现今李承煦屡次立下战功,水涨船高,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天才将士,在大昭和大盛打战对峙的关头,贞明帝不可能搞僵和他的关系。
若是今日贞明帝是打她板子,李承煦定然是不服的。但打了李承煦,李承煦不仅不会心生怨气,相反,他还会觉得一顿板子换来皇帝的赐婚很值得。
旁边报数的太监从一数到十二时,李承煦的脸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强忍着痛,看见门口的她,竟还能扯出一个笑来。
“乖些,出去,别在这。”
冬日的阳光并不耀眼,虽是白天,但行刑室里已经点着两盏灯,昏黄的光火打在李承煦的身上,更显凄惨。
温言没有出去,她红着眼睛,手紧攥成拳,直视着李承煦受刑。她像是要把这一画面牢牢地印在脑子里,然后说服自己,值得的,只要能和李承煦在一起,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煎熬的时间格外的漫长,等到温言手脚愈发冰冷得像是从冰窖里出来时,太监才堪堪数到了“二十五”。
“疼吗?”
李承煦的手紧紧地抓住板凳的一角,指甲用力到像是要刻进木头里,脸上青筋尽起。再往下,是血肉模糊的不忍直视。
“不疼,别哭。”
温言这才惊觉自己哭了,流着泪的脸在冬日里是紧绷的,她微微撇头,拭去脸上的湿润。
三十大板完毕,温言忙奔过去。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此刻是应该扶他起来还是应该让他继续趴在板凳上等着太医过来。
贞明帝身边伺候的太监也在行刑室内,见状,出声道:“温大人别急,皇上已经传唤太医过来了。”
温言回了一句,“谢皇上。”
李承煦见温言眉头紧皱,眼睛通红,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见她这般担心难过,以往在他面前,她不曾流露过这般表情。她永远是一副势在必得,尽在掌控的姿态,好像是一个无坚不摧的铁人,她从不轻易将自己的怯弱展现在他面前。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顿板子挨得很值。
李承煦抬手将温言漏下的发丝别到耳后,温声道:“别难过,小伤而已,我一行军打战,舞刀弄棒的大老爷们,还怕三十板吗?快别变成愁眉苦脸的小苦瓜了,来,给夫君笑一个。”
温言轻轻拍了拍他,嗔道:“你是谁夫君啊。”
李承煦笑着包住她拍他手臂的手。
说话的功夫,太医就到了。太医给李承煦清理了一下伤口,用了些治外伤的金创药,又开了几副草药治内伤。太医诊治后,贞明帝没再召见他们,只让他们出宫去。
马车里,李承煦趴在温言腿上,轻捏温言的手,“我还从未问过你,你的真实名字是什么?”
温言顿了顿,道:“姜即墨。”
“好好听的名字。”他想起今日殿内温言的话,问道:“你不想当回姜即墨吗?”
温言下定决心,“父亲如今已经沉冤昭雪,我的心事已了。世人皆以为姜即墨已死,若是现在平白无故活过来,恐怕不知又会成为多少人嘴里的饭后笑谈。就让姜即墨成为过去吧,我也需要开始新的生活。”
李承煦善解人意道:“我支持你的决定。诶,咱这一顿板子可不算白挨,出了这道宫门,你就是我李承煦的新娘子了。至于辞官一事,我还会进宫跟皇上说的。”
见温言沉默,他又补充道:“你放心,哪有让你嫁给我还要受委屈的,你这么多年辛苦读的书,走的路,哪能白费。你夫君我啊,可不像那些迂腐之人,认为女子嫁人为妇之后,就应该待在府里相夫教子。我不是这样的人,只要是你喜欢的事,我都绝对支持。”
温言轻轻一笑,温柔地抚着李承煦的脸,道:“承煦,我不为官了。”贞明帝已经不能再容她为官了,这不是一道选择题,这是必须识时务的命令。
“为什么?”
“我扳倒了太子,这件事就是皇上心里的一根刺,他不会再容忍我继续在朝为官的。”
李承煦不服,“可你明明做的是正确的事。我明天就进宫......”
“承煦,我也累了。官场尔虞我诈,瞬息万变,我确实不喜。不如以后就当个享福的少奶奶,日常种种花逗逗狗啥的。”
温言尽量让自己笑得真心,“你以后啊,可不许嫌弃我无所事事。更重要的是,你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只能有我一个人。我要是发现你变心了,就算是死,我也搭上命要离开你。”
李承煦被绕了进来,举手发誓“不可能的事,我李承煦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只爱温言一人。”
窗外风雪交加,车轮滚滚向前。十一年的韬光养晦,谋划布局终于有了一个好的结果。温言想,是时候抛下往事了,让自己自私一次,她也想有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