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三年后。
逢州采云镇上一户商户人家家塾中,一道清澈温和的女声在朗诵《名物蒙求》,底下一名八岁孩童手捧书籍,摇头晃脑地跟着一句一句念。
孩童眨巴着大大的眼睛,边念眼神边时不时地往外瞟,显然人在这里,心早就跑到外面去了。
“夫子,我们何时才能念完啊?”
夫子拿着书轻轻地敲了敲孩童的脑袋,“这么急干嘛?放堂的时辰还没到。”
孩童嘟着嘴,眯起眼撒娇道:“夫子,今日是我母亲的生辰,我想早些回去。今日耽误的功课明天再补上好不好?”
孩童长得可爱,讲话时带着稚嫩的童音,这样的人间可人,谁能硬下心肠拒绝。
“回去罢,替我祝你母亲吉祥安康。”
孩童眼睛一亮,爽快地应了声:“好咧。”
刚收拾完东西,夫子便要出门回家,府中的下人及时拦住了她。
“赵夫子,我家夫人今日生辰,邀您放堂之后去吃酒席呢。”
夫子有些扭捏,她没有钱去买件拿得出手的贺礼。
见她犹豫,下人又道:“我家夫人说这两年多亏了夫子的用心教导,我家小少爷才长进了许多。今日夫人生辰,夫子是贵客,还望赏脸喝杯薄酒。也不用随礼,夫子能来比什么都重要。”
这最后一句,正中女夫子赵语的下怀。想起自家饭桌上的常客菌菇野笋,酒席上的大鱼大肉,两相对比,赵语不再纠结,有好吃的不去是傻子。
没错,赵语便是逃离锦京的温言。自在湖边离开后,他们三人来了逢州。逢州远离锦京,能远离是非之人。同时又和凰州相邻,也算是解了思乡之情。
她们路经采云镇时,见镇上人烟稀少,百姓淳朴,山清水秀的,于是便在此定居下来。
进了府中的正院,温言说了几句好听的恭贺之话,便坐下来专心吃酒席。
她满心满眼都是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的胃,每上一道菜,第一个伸出筷子的人都是她。
这清蒸鲈鱼,肉嫩味鲜,自己上一次吃鱼还是一个月前从河里钓上来的草鱼呢。
虚汁垂丝羊头,肉质软烂,香气浓郁,味蕾美到爆炸。
金丝肚羹,刀工了得,味道比她在锦京时吃到的还要美味。
还有梅花酒、西川乳糖、烧肉干脯……
一道道佳肴将温言砸得晕乎乎,她恨不能将整桌菜打包带走。
酒足饭饱之际,宾客们开始闲聊起来。温言正在剔牙,听到邻桌两个妇人的谈话。
“我听说新调任来的知州不过才二十八岁,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
“更称奇的是他还未成婚。”
“什么?那我可要托媒婆走走关系了。”
“诶,你别急。你想啊,这都二八了还没结婚,不是有病就是貌丑,亦或是两者兼有。”
温言听得无聊,站起身来拍拍肚子走人。
出了钱府,她先去路边的小摊上给家里的人打了一碗羊肉面,这样家里就不用再生火开灶了。
买完羊肉面后,温言又拐进一条小巷中,去香蜡铺买纸钱香烛,过几日她要去山上拜祭。
回到家时,已是黄昏。夕阳洒落最后的余晖,将整个院子照得黄灿灿的,煞是好看。
她回到时,赵文也就是温榆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他现在在镇上的一家武术馆里教人武艺,虽然强度不大,但因为教的都是小孩子,每日消耗的精力要大些。
她和温榆每月挣的钱大部分都花在房子的月租和吃穿用度上,往往到了月末,钱袋里都穷得叮当响。虽然生活清苦,但温言很喜欢现在这般宁静的生活。
不用工于心计,步步为营,心里也不用再装着家仇旧恨。一年前,贞明帝驾崩,这意味着她所有的仇人都已经死了。这场持续了十二年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如今她每天醒来,不用想着该如何去算计别人,只用想着今日该吃些什么菜,该读些什么书。这种内心的安逸是过去十二年她可望不可及的,忽略偶尔空落落的心,她很满足现在的生活。
——
春风轻拂,草长莺飞。一路上山,只见山中嫩芽新绿,百卉含英。山中时不时可以见到有两三人结伴踏春出游,也有村民采摘果子和草药。
温言和温榆爬到半山腰处,在一堆及腰的野草中找到了钟寻的墓。不过才三个月未打理,坟头上的草竟长得这般高了。
温言仔细将哥哥坟头上的草除尽,摆上瓜果点心,又倒了两杯哥哥最喜欢喝的桃花酿。
“哥哥,我陪你一杯。我过得很好,你放心。”
钟寻是一年前去世的,也许是以前为萧晋辰爪牙时干过太多天理不容的事,也许是他生来命苦,自亲手杀了贺深之后,他的身体就出现了问题。
一开始是感染风寒,后来是咳嗽不止,最后的时日竟咳出了血。
疾病折磨了钟寻整整两年,也让他从一个健壮潇洒之人变得终日流连病榻。不幸中的唯一的好消息是,贞明帝死在他前面,钟寻在闭眼前,还能知道家仇已报。
去世之前,他拉着温言的手,留下最后的话。
“对不住,人生剩下的路,哥哥不能陪你一起走了。我们都被仇恨拖累了太多太多,是时候抛下过往种种了,所有的爱恨情仇,就让它过去吧。你要永远记住,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父亲母亲和哥哥都一定会支持你。”
将自己的尸身葬身于此处也是钟寻的主意,他也想死后返土归乡,但他不愿温言以身犯险,他知道李承煦一直在疯狂搜寻她们,凰州那里肯定早埋伏着千军万马,就等她们回去。
弥留之际,温言问了钟寻最后一句话:“哥哥,你觉得来世上走这一趟,值吗?”
钟寻回了句:“值得。”
也是这一句值得,让痛失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的温言重新振作起来,她要活着,连带哥哥那份,活得好好的。
接近正午时,温言和温榆拜祭完下了山,然后随意找了个路边摊用午饭。
一改往日的宁静,街上人群熙攘,官兵巡守。
恰逢店老板将面端过来,温言便抓紧问道:“今日有何事要发生吗?”
老板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道:“听说是知州下来我们采云镇了。”
温言奇怪:“前知州也曾来过镇上体察民情,怎么不像今日闹出这般动静。”
老板看着攒动的人群,笑道:“那是因为这些人都是来看女婿的,等着嫁姑娘呢。”
温榆不解:“什么意思?”
老板耐心答道:“听闻这名知州不仅年轻,还长得十分好看。这些人堵在这里只为一睹容颜呢。”
正在说话的功夫,不知前方发生了何事,人群竟开始往后退。温言和温榆忙将他们的桌子往里移些,以免待会坐着坐着就被挤到街上去了。
一茬一茬的人接连从他们面前经过,纵有官兵不断在维护秩序,但也难挡百姓热情。
温言和温榆就坐在街边搭的棚子里面,边吃面边往人群想要张望那位炙手可热的新知州。
突然,群声喧哗,官兵越来越多,一个五十几岁的妇女被人群挤得一时失去平衡,往面摊的桌上倒去。
肥胖的身躯将桌子椅子推倒在地,顿时发出不小的动静。
也因着这动静,温言抬起头,在人群的间隙中,一眼就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四目相对,两人都惊在原地。
知州离去,人群退却。温言吃完一碗面后,便往钱府上课去了。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略有些慌乱的心还是暴露了温言的不安。她很怕,自己安谧的生活就这么被打破。
但生活就是会时不时地给人来点小惊喜亦或是惊吓,以提醒你还活着。放堂回家,温言推开门,就在院子里看到正在喝茶的慕瑾之。
温言带着警惕:“你怎么会在这里?”
慕瑾之放下茶盏,轻笑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在逢州,还是为什么会在你家院子里?”
说完,看着一言不发的温言,慕瑾之又道:“我不过是来故友家讨杯茶喝,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和这位故友以前关系还挺好的。温言,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温言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笑笑坐下,她肯定是魔怔了,慕瑾之又不是那个人,他从来都是站在她这边的。
慕瑾之打开带来的点心盒子,让温言吃。“这三年,你过得好吗?”
温言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好看的浅绿色点心,吃了一口道:“挺好的,我是说真的。”
“那就好。”
这像是故人相逢既定的开场白,很少能有人跳出俗套。
“你呢?”
慕瑾之笑道:“也挺好。”
其实他一点都不好。感情上,自从他第一面见到她后,心里就再也住不进其他的人。她离开锦京后,自己也无心婚娶。
仕途上更不用说了,这三年李承煦权倾朝野,一直故意压着他,这次他从御史台调任到偏僻落后的逢州,也是拜李承煦所赐。明升暗降,他倒是终于嫌他在眼前碍眼了。
问完这既定的开场白,两人又沉默起来。也许是有太多的话要说,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半响,慕瑾之才又开口:“你知道李承煦回京了吗?”
温言顿时觉得口中的糕点难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