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明帝终究是同意了萧晋时就藩首州的事情,并下令一个月后从锦京出发。
城西一偏僻的酒馆里,萧晋时和谢恒暄对坐同饮。
萧晋时看谢恒暄自进来后就一直不说话,脸上隐有愧疚,他喝下最后一口酒,将酒瓶摔在桌上,大声道:“诶,你别一副我要死了的表情,首州水秀山明,钟灵毓秀,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岂不比这乌烟瘴气的锦京好太多?”
谢恒暄垂眸,说到底他还是为了设朱希的局才去首州的。没有朱希的萧晋辰就是一只没有了爪牙的老虎,再怎么凶猛扑人,也只不过是隔靴挠痒罢了。
理智告诉他们为了大局,总有人要做出牺牲,但首州冬冷夏热,地处偏僻,那里没有锦京的繁华,有的只是贫穷和荒凉,想到这些,谢恒暄心中还是很愧疚。
他勉强笑了笑,“好兄弟,对不住,因为我,你才要去首州就藩。”
然而谢恒暄这话却强烈引起了萧晋时的不满,“说什么鬼话呢?别把你说得这么重要,如果我不想去首州,就算把我另一条腿弄瘸我也不会去首州。你不用觉得愧疚。”
他瘸着脚微微动了动,眼中隐有泪光,“相反,我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成为扳倒萧晋辰的一枚棋子,我甘愿成为他沉入地狱前最后的那一只推手。”
他用手轻轻地敲着右腿,如今已快入冬,他的腿还没有反应,心倒先被条件反射般地刺激的有所痛感。
他还记得,那年母亲突然生病去世,他时常去宫里一荒废的宫殿坐着,那个荒废的宫殿里长有母亲最喜欢的红梅。
那日他拿着花瓶去折红梅,却被早已等候在旁的萧晋辰守株待兔,他使唤两个小太监将他按住,紧接着是一条棍狠狠地朝着他的膝盖骨砸去。
“你这只右腿踢过我,如今我便叫你赔一条右腿。”
这句话,成了他多年来的梦魇。
那年的冬天是前所未有的冷,滴水成冰,他被敲碎了膝盖骨后,就在雪地里趴了一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等宫人发现他时,他已经半条命踏进了鬼门关。
而萧晋辰,也因着皇后为他的不在场作证,丝毫没有得到惩罚。敲碎人膝盖骨的刽子手,最终,高高在上地朝着脚下的他,露出森森尖牙,笑得格外的璀璨。
想到这,萧晋时看着对面一直在痛饮的谢恒暄,他们两人从小便认识,长大后却因为同一个敌人再度走在一起。一个是断腿之仇,一个是夺妻之恨,他们不惜以自身作饵,都誓要萧晋辰用性命偿还。
初冬的夕阳格外的早落下,酉时一到,便手都不挥地逃着要走。彼时萧晋时还不知道,首州,会成为萧晋辰太子之位的最后那一根断弦。
一月后。
狂风吹落光秃秃的枝头上最后一片叶子,冬天的寒气从地底里渗出来,直渗人心。
太子府一处幽闭的房间里,传来女人漠然的声音。
“你到底还要关我到什么时候?一个月还不够吗?”
谢惜晚当着正在替她把脉的太医的面连声质问,并不避讳。
萧晋辰面上一片淡然,并不理睬她,只是看着太医把脉问道:“如何?”
太医皱成一张苦瓜脸,十分惊惶,“回殿下,姑娘茶饭不思,发闷呕吐想必是近来忧俱过虑的缘故,微臣开副安宁醒神的方子,照着方子每日喝两回药便可。”
萧晋辰沉默片刻,幽不见底的黑眸不知在想什么,半响,才道:“这药和之前备孕的药有冲突吗?”
太医摇头。
谢惜晚“呵”了笑了一声,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敢情我现在每天要喝四碗乱七八糟的药,你要是想我死,大可以一剑了事,何必要这般折磨我。”
“休得说胡话。”萧晋辰的脸色很难看。
太医写了方子,背起药箱畏畏缩缩地离开这隐有硝烟的战场。
“我要出去。”谢惜晚斩钉截铁道。
“太医说你要好生休养,等你什么时候怀上了本王的孩子,什么时候就能出去。”
谢惜晚气得浑身发抖,“你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我一不是你的家奴,二不是你的妻妾,你凭什么?”
萧晋辰脸上阴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是风雨欲来的前夕,“我已经向父皇请旨封你为良娣,旨意这几日便会下来。”
谢惜晚如遭雷击,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不折不扣的强盗。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真的要推我坠下地狱?
地狱里恶魔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化身为一条吐着蛇信子的蛇,歹毒阴狠,“你的父母还有弟弟涉嫌盗窃,现在关押在刑部的牢里。”
谢惜晚站起来,指着萧晋辰,质问道:“是你对不对,你又想拿我的家人来威胁我对不对?”
萧晋辰逼近她,指腹粗鲁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又反手温柔地触摸她的脸,前后的动作判若两人。
“你怎么还不懂呢我的晚晚?你什么时候怀上本王的孩子,你的家人什么时候就能出来。不过你可要抓紧时间了,那牢里可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
谢惜晚终于崩溃,大喊一声,猛地抓起萧晋辰的手臂,紧紧咬住,像是要把所有的恨意都倾泻其中。
很快,鲜血自她口中流出。
萧晋辰被咬得猝不及防,他大力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的獠牙移开。同时一巴掌响起,打偏了她的脸。
她嘴角噙着血,眼里含泪,那对着他笑的模样就像是一朵妖艳罂粟。
“我劝你乖乖听话,不要整天对我摆着一张臭脸,巴不得时时刻刻都在跟我说你有多不情愿。你多不情愿都好,这就是你的命,你生来便是属于我的,你逃不掉。”
“要想自由,拿一个本王的孩子来换。”
谢惜晚忽地笑了起来,鲜血染红了她的嘴,她越笑越大声,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开心都提前一次性笑出来。
“好,我会给你一个孩子。”
……
惊雪北落,雪满瓦顶。首州在十一月中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落在富贵人家,是化在身上的祥瑞;洒在破落茅屋上,是滴在心上的一块冰。
史渊中扶起白发苍苍,面容憔悴的母亲,将一匙刚熬好的草药喂进她嘴中。
然而,药只是象征性地进嘴里溜达了一圈,便争先恐后地逃了出来。
史渊中着急道:“母亲,您喝药啊,不喝怎么能好?”
病榻上的老人费力地睁开眼,声音沧桑:“儿子啊,钱讨回了没有?”
听见母亲的挂念,史渊中眼里涌现出浓浓的愤恨。他原是在首州做草药生意的,首州多山,餐霞吸露,是以山上长有许多治病的良药。
他聘在山中附近居住的村民上山采药,然后他将药制成各种药丸,将之售卖给其他的州县。
二十年过去,日积月累,靠着勤勉和诚信,他也挣了一些钱,前年终于攒够了钱,在首州买了一处大院子供家人居住。
当商人嘛,自然也有为商之道,除了需要讨好客户,还需要讨好当官的。得罪了客户,亏钱事小;可要是得罪了官员,倒闭事大。
在首州,谁要是得罪了马鞍和他手下的一堆狐假虎威的人,定是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别说生意了,就连保命都难说。他有一个好友,就因着有一年的上元节忘记上供“孝敬钱”,最后被收了店家铺子,生意也因此一落千丈。
因着这些惨痛的教训,他兢兢业业,时常设宴款待这些官员,逢年过节的“孝敬钱”,那是一次都没有落下。
可冤大头当久了,别人就以为你是人傻钱多。前几个月,马鞍设宴招待他们这些商人,以朝廷兴修水利为名,让他们这些首州的商人要大力支持朝廷的政策。
首州出名,商人出钱。
一开始,马鞍好言相劝,大家想着就当是为国为民了,对于出钱之事也并不多言。可后来,这次是兴修水利,下次是为渡民荒,出钱没完没了,数额还一次比一次大。
几次下来,他竟散尽了一半的家财。
他不傻,和几个商人联合起来,不肯再依,这马鞍干脆破罐子破摔。
“这钱是孝敬太子爷的,你们要告官,有本事去告太子爷啊。”
他们听了心灰意冷,太子是未来一国之主,谁敢得罪?但同时他们内心还存有一份侥幸,万一是马鞍说谎来蒙骗他们呢?
他们又用钱收买了一个官员,这个官员位低权小,但因着在衙门里处理书信,摘抄公文,却是个无所不知的。
很快,他们才得知什么兴修水利,为渡民荒全是假的,真相是马鞍不知哪里搭上了太子这条线,上报说首州发现银矿,为验真假,还将他们的“孝敬钱”上供给了太子,装作是银矿里挖出来的银子。
因着这等功,马鞍马上就要擢升,离开这个他一直嫌弃的鬼地方,继任首州知州的是在太子身前和他狼狈为奸之人。
史渊中是做草药生意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首州,首州有银矿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他们不肯再出钱,马鞍便差官差来他们店铺里天天闹事,后来还以“售卖毒药”为名查封了他的家产。
可怜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一朝化为空中沙砾,随风而散,而他那年迈的老母亲,还因为这平白无故的祸事,害了重病。
奔告无门,青天无眼啊。
昔日可供三十余人住的大房子现下换成了六口人住都拥挤的破落小屋,成群的奴婢全都散尽,只剩一个老仆跟着,现下,连一日三餐都成了问题,只怕再过几日,他们一家就要留宿街头了。
他就是砧板上的那条鱼,拿他开刀,警告其他商人,他的几个好友商人看到他如此下场,都不敢再造次,纷纷成了那待宰的大肥羊。
史渊中咽下苦涩,想起他今早听闻朝廷要派瑞王前来就藩的消息,黯淡的双眼又升起希望。
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